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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玖壹· ...

  •   我终究没有忍住,放任自己去打听刘彻给林儿改名的原因……即使,我想我是知道的。
      听灵涓说,是刘彻前日见到李家小公子,想起了与之感情甚笃的少卿,满心哀思,就想为少卿修坟。少卿身前官位仅至郎官,而大汉是“无功不封侯”,且少卿客死在外,李家丧葬从简,刘彻既不能补给他黄肠题凑之恩赐,也不能为他将坟冢修成巍峨山丘。传闻他苦恼了整整一夜,最后决定恩及幼子,赐名、封官。
      众人只知“陵,大丘大阜也”,是好字,为名大气。殊不知,“陵”也作“凌”,“欺侮”之意。
      刘彻一连十天没有踏足昭阳殿,旁人暗语,说怕是我要失宠了。我原以为自己不在乎,大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之态。却是高估了自己,当嫣儿入宫,体己地问起“失宠”一事时,我发现原来自己心中竟然有填不满的失落。
      我摇头,装作不在乎:“月盈则亏,荣极必衰——本就是这个道理。”
      嫣儿的脸色不好,几次欲言又止。直到我亲自开口问她入宫为了何事,她才期期艾艾地开了口,说是受了卫青托梦——
      嫣儿坚持说卫青本还有五年阳寿,却因人背离天道、强行改命而遭了牵连,而今在地下游荡,所归无处,不得安宁。
      她的一番话教我听得心中更加烦躁,忍不住打断她,只生生冷冷丢出一句:“人死不能复生。”
      嫣儿听罢,立即抹起泪来,说:“我也知道,若是可以,纵使要拿我的命换大人的命,我也愿意。”
      “说什么胡话!”
      嫣儿吓得一凛,低头抬眸地偷偷觑我,小声嗫喏:“我……我,我只想请娘娘出面,让李太卜丞大人帮帮大人。”
      见我摇头,嫣儿又开始抹泪,也不再求,只是嘤嘤地啜泣。
      我心软,说了一声“罢了”,想她不过是求一个安慰。
      于是将这事交给了灵涓去办,三天后李少翁给了答复,只有四个字:
      入土为安。
      因陵墓尚在修葺的缘故,卫青的梓宫一直停在未央宫的承明殿,不能入土。
      听说卫青墓的修葺早已进入尾声,我以为不日就会让他“入土为安”,谁知没过两日,他的墓地修造一事就停了工,竟然是刘彻亲自下的旨。
      我万万没想到,说“入土为安”的是李少翁,让卫青不能“入土为安”的也是李少翁。我随后辗转得知,我得到答复并赏赐李少翁的第二天,他就上书禀明刘彻,说自己卜算到卫青阳寿未尽、阴寿难始,奏请刘彻留棺五载,顺应天命。李少翁这神神叨叨的话,本也不会太引起刘彻在意,谁知他竟将这事与大汉的武运联系在了一起。刘彻本是好武之人,这才重视了起来,还大赏李少翁。
      我气得不行,觉得自己简直是养了一匹狼。好在还没有将那“入土为安“四个字转告给嫣儿,不然还不知道她会哭成什么样儿了。
      可嫣儿却很高兴,第二天就进了宫,还对我和刘彻千恩万谢,又毫不吝惜地赞赏了李少翁一番。
      我哭笑不得,转念又想:这样也不错,反正嫣儿只是要一个心安。

      转眼入夏,我已经腹鼓如球,嗜睡,变得不太爱动弹。
      几个月来,刘彻雨露均沾,去得最多的是李姬,因为她又诞下麟儿,即四皇子刘胥。期间郁美人的女儿,四帝姬刘妤大病了一场,得了刘彻的爱怜,连带着郁美人也再次得宠。听闻其他几位品级低一些的夫人也被召临幸,有一位霍姓的中家人子还受赞婀娜。就连皇后殿,刘彻也去过四五次,平日便是不留宿也会探望一下。唯独是我昭阳殿,最末,他来得不勤。
      但刘彻时常召见嬗儿,有时是问学,有时是共餐。
      偶尔,嬗儿会自我昭阳殿中带些可口的糕点去孝敬他父皇,回来后就一个劲儿地说:“父皇说好吃,都吃完了。”
      我面上虽不理会嬗儿的聒噪,私心却一一记了下来,让灵涓下次多备一些那样的糕点。
      子衿见状,有一会儿亲自做了一些新鲜的糕点,呈给我,问我为何不亲自送些糕点去给刘彻品尝。我无端地厌恶子衿那般殷勤的模样,甚至有一瞬的恍惚,觉得她是想凭着那盘糕点引起刘彻的注意。
      我望着被自己打翻在地上的一片狼藉,顿时明了自己竟然生了嫉妒之心。
      之后子衿再也没有这般主动地做事,经常怏怏不乐,更加频繁地找灵涓的茬儿。我知她是怨我疏远了她而重用了灵涓,得闲便要她留意,帮我找找乔艾的下落。得了事情去做,子衿变得欢心不少,眼见着都活泼了。
      有一天灵涓表情古怪,我问她“怎么了”,灵涓竟然一副又惊又骇的模样,说:“子衿方才竟然唤奴婢‘姐姐’?”
      我笑得捧腹,“哎哟哟”地叫了两声,吓得灵涓以为我动了胎气。
      一并被吓到的,还有嬗儿。
      见嬗儿嘟着嘴,小脸通红,眼眶里还有泪水打转儿,我心中不忍,笑着招呼他坐到我的身边来。嬗儿刚刚在我身边跪坐下,就一把环住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地唤了我一声“母亲”。
      我搂着他,又搓又拍地安抚,问他:“方才还见你笑,可有什么开心事要告诉母亲?”
      嬗儿这才开颜,转瞬便是美滋滋的模样,告诉我刘彻封了他做侍中。原来自从得知陵儿被封了侍中,嬗儿就有事没事地缠着刘彻讨要差事,刘彻没有办法,只得也封给他一个侍中这样的散职。
      “哦,嬗儿长大了。”我说,“你父皇许你侍中之职,所司何事?”
      我这一问,可问得糟糕,嬗儿又不开心了。
      原来,刘彻本就没打算真的让嬗儿做些实事,不过是耐不住他的纠缠,就随意许了那样一个散职,让嬗儿空担个虚名,高兴高兴便罢。再者说来,侍中本是闲散差职,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大汉也不缺那百来石俸禄。刘彻宠爱嬗儿,原就是有求必应,见嬗儿这次求得又是如此执着,就遂了他的意。
      嬗儿孩儿心重些,却并不是不聪慧,他顿时就明白了刘彻的意思。他告诉我,自己是真的想为他的父皇分忧。
      我却说:“‘分忧’不该是你说的话,嬗儿。”
      纵然嬗儿是刘彻的骨血,可名义上他不是皇子,而是已故的景桓侯霍去病的遗腹子。若提“分忧”,也当是出自太子刘据的口。
      “他们说嬗儿骄纵蛮横,甚至教唆太子据斥责我,连皇子旦都欺负我。他们还说嬗儿不配得到父皇的宠爱,说嬗儿来路不明,不过是侥幸得了景桓侯的庇荫。”嬗儿泪眼朦胧,抬起头望我,“母亲,孩儿为何不配得到父皇的宠爱?”
      我的心一疼,紧紧搂住我的嬗儿,问他:“‘他们’是谁?”
      嬗儿却说:“嬗儿只是想证明,我不是倚靠景桓侯的遗德而赖在父皇身边的。”
      “你不是。”我复问,“告诉母亲,‘他们’是谁?”
      嬗儿却始终不肯说。
      我的衣襟湿热,这孩子竟然难过得哭了,我听到他抽噎着:“父皇明明说,嬗儿是父皇的儿子,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嬗儿为何不配得到父皇的宠爱?”
      我轻轻抚摸着他,却不能再给他更多的安慰。
      直到嬗儿哭够,我要他自己抹干眼泪。
      我狠心地告诉他,他的父皇再爱他,他也不是皇子,他是景桓侯霍去病的儿子。
      “嬗儿,你要记住,你的‘父亲’是景桓侯,你姓‘霍’。你还要记住,你配得到陛下的宠爱,没有人可以说‘不’。就因为你的‘父亲’乃景桓侯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匈奴北撤,我大汉朝国泰民安,你‘父亲’的功不可没!就因为当今陛下是你的父皇,宠爱你是陛下愿意!”
      “嬗儿,我的孩子,”我说,“去找你父皇,告诉他,‘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
      嬗儿果真照做,一路都在背柳宗元《吊屈原文》中的那句“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一直背到了天禄阁刘彻面前。
      刘彻起初惊于嬗儿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不凡抱负,再一问却得知那话是出自我之口的,遂遣了嬗儿回来。
      嬗儿闷闷不乐,无果而回。
      嬗儿正巧在路上遇到了要入宫见我的嫣儿,便随了他姨母一并回到昭阳殿。路上嫣儿听嬗儿提到不开心的原因,就安慰他说是因为他年纪还小,日后刘彻定会让他子承父业,去带兵打仗。嫣儿还说,她盼嬗儿完成卫青和去病的遗愿,打破匈奴。得了嫣儿的安慰,嬗儿才心中好受一些。
      后来嫣儿告诉我,许是因外头传我失宠已经,才会欺负到嬗儿头上来。
      “霍小公子失怙失恃,寄养娘娘膝下,全凭娘娘庇护,”嫣儿说,“娘娘失势,小公子自然受欺。因而,若娘娘真心疼爱小公子,也要为自己打算。何况还有娘娘腹中的小皇嗣?”
      我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心中百转千回:纵然我不与人相争,他人也要来与我争。我求相安无事,却会被人嘲笑失势,连带着嬗儿都受欺负。我的隐忍在旁人眼中不过是懦弱无能罢了,谁会理解我,抑或是理会我?甚至不会可怜我。
      嬗儿不愿说,是我让灵涓去打听到的:原来这一两个月来嬗儿没少受太子刘据的斥责和惩罚,都是太子身边的宫人唆使的;而四帝姬刘妤与三皇子刘旦因各自母亲的缘故,关系十分亲近,也常合起伙来欺负嬗儿。刘旦时常寻衅与嬗儿打架,而刘妤则在一旁帮腔帮忙,旁人只以为是他们孩子们一起闹着玩也就没有来告诉我或是禀报刘彻。嬗儿是个倔性子,自己也不说,那天刚跟刘旦大干了一架,又听宫人在墙角碎嘴,便再次缠着刘彻讨要官职以证明自己……
      好不容易要到了侍中一职,却得知几乎是被搪塞的,我猜这事对嬗儿打击不小。见他这几日怏怏的样子,也不热衷往刘彻面前窜了,估摸着小家伙又在生闷气。
      真是难得见一次他与他父皇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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