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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叁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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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面颊所中之毒非属我中原,似是漠北蛮人喜用的毒蟊虫。蛮夷使毒之人以漠北生长的狼毒草即钩吻、毒芹等植株毒汁喂养蟊虫,称之为‘毒蟊虫’。本蟊虫叮蛰者会皮肤发疱、溃疡,重者呕吐不止,久毒不除者则有损心、肾,卒终以衰竭而亡。而此种以毒喂之蟊虫一旦沾肤则噬吐毒液,中毒者三日内便皮肤溃烂,七日面腐无颜,十日则肾衰而死——请问,姑娘已中毒几日?在下好对时下药。”
我蓦然一惊,方才从回忆与冥思中渐渐醒来。举目四望是一件布置华美的陌生房间,不知何时我已经躺在了这里。我木然地看向榻边的男子,努力地回忆他说过了些什么。
“你,是问我……已中毒几日?”似乎是这样的,我想了须叟,说,“大概……半月余。”
头脑还是晕的,我有些迷糊地想继续回忆,全然不顾身旁男子的惊愕。
半月前——
於单自我房间离开后翌日起,每日必有陌生的黄毛小儿代送草药到月阁。
曼倩起初有问,是谁赠药?
那些每日一换的小儿们皆摇首,只说是有人以糖人换的。
曼倩看过那药,说是比他自己开的方子要好,只是增减的几味中有他不熟识的,还有两味含毒而用量不好把握。
我知那药是於单送的,劝慰曼倩毋须犹豫,那药只会对我有好处。
我相信於单不会毒害我。我相信他!
曼倩一日为我把完脉,喜道:“依此药至今之成效,只要续服下去,再不乏数日便可彻底痊愈,必不会遗下胸闷、心悸之余疾。”
我也还是欢喜地点头,却没想到两日之后药便断绝了,而三日后我们便不得不驱车奔往长安城……
还是我与曼倩为我身体好转而欣喜的翌日,我乏于如囚居般禁于屋子的尺丈之间,恳求谦珏为我稍稍梳洗,好让我到前庭中走走。
小半月的相处,我发现谦珏对于我的要求——只要不是十分的过分——她都言听计从,有时谦顺得让我错觉她像我奴婢一般。
谦珏听闻我的请求,略微思忖片刻,去取了一套藕色的襦裙来为我换上。发髻被她束得很是仔细,她心灵手巧的程度真是难以表喻,让我惊叹不已兼杂自愧不如。除了一支无花饰的玉簪定发,我的头上再无他物。她将那只玉簪簪在我头上后,手却迟迟未有移开,我从铜镜中看到她盯着铜镜中的我出神,似乎有无限的怅然藏于眉尖。
“我的样子可让你想到了什么?”我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她的回忆。
谦珏摇了摇头,说:“小姐可以出去走走,这多日来也是闷坏了。只是莫要走远,毕竟边疆不太平。”
她退下,称是要去看看自己的一对小儿女,盛念恩和盛忆悯。
在庭院中走了几圈,却一直不见小念恩和小忆悯玩耍的身影,除了不断打转转的我自己,就只有偶尔经过的雇佣跑堂或丫头。
太过无聊了,于是我索性去了前楼里。
刚入楼厅,就见迎面的食案前有人面向我站了起来,不禁莞尔。
厅堂中骤然一静,众人索味的目光从站立的人身上慢慢转移到我的身上……
正在堂中出奇地安静之时,有人拍案而起,随之就是洛兰叫嚷的声音:“是你?你也是——女的!”
猝不及防,她竟跃案而过,直奔向我来——并非惊喜于重逢的热情拥抱,而是充满敌意的……好像是攻击。
我有些怔忡,还未及时反应过来,身体便抱了起来挡在怀中。稍稍侧首观望,见洛兰一脸火大的模样,我却全然不知:我到底如何就招惹了她呢?
洛兰愤怒的叫嚷已经让人有些受不了,而头顶上传来的於单一声“洛兰”的怒吼更是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
这是……梦?
我如何莫名其妙落入了金庸的江湖里?
暗自咬了一口下唇,还是疼!如此看来,我没有做梦。
我皱了皱眉。
却听早已惊走满堂食客的洛兰又用汉语一声高嚷:“你还抱她,你还护她!”
危险迫在眉睫,我也不得不回神了,有几分明了:洛兰大小姐正在吃味儿,而醋坛子里沉浮的正是……我?
洛兰自靴边拔出一柄弯月形的匕首,笔直冲向我与於单,哇哇地大叫,音因过高而变调。急促的一大串匈奴语我一句也未能听懂,只能感受到洛兰无比的愤怒。
眼见罗兰的匕首就要刺近,於单将身一转,本以为可以避过,旋即却有一种灼痛感在我脸上漫延开去。仿佛有无数的小虫在脸上蠕动、啃噬……从来只知道万蚁钻心是难以忍受的痛,却不知“万蚁噬肤”也是常人不可忍耐的。
我疼得睁不开眼,忍不住低声呻吟。意识渐渐地因疼痛而涣散,直至最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月儿。”曼倩不知何时入了屋来,他的一声轻唤让我渐渐又归于如今的现实。
他看了神色迷茫的我一眼,转向为我诊治的男子,说:“她连日奔波定是疲乏了,王大人。”
曼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被尊称为“王大人”的男子正是曼倩褒赞有佳的王太医丞,他点点头,随曼倩而去。
听罢方才曼倩的话是真的感觉到疲惫了,我刚闭上眼,不一会儿却听到屋外有“陛下驾到”的传唱声音。也许是因为古装片看多了的原因,那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的传唱竟使我感到些许熟悉之感,就仿佛那曾是我最常听到的声音。
传唱声一点点近了,最终止于一个我熟悉的女子声音——是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似乎在屋外站得不远,有几分听起来似真似假的惊异:“陛下如何来了?”
“朕觉稀奇便来了。”
——这就是汉武帝刘彻的声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就让我心底为之一震。不是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就在那次的建章宫中,只是他的声音仿佛有一种莫名的魔力……
我起身,搀扶着旁物走到窗边,斜倚着墙框,见平阳公主与刘彻正站在屋外一个不远亦不近的位上。
刘彻的声音正好能听到:“曼倩愈发猖狂了!予他闲职本是暗惩他的轻慢,如今观之倒正如他所意了。朕有三、四月未见这诙臣本人,如今方闻他终自酒泉郡归入长安城中,却带一女子直入皇姐府邸。可真真片刻不怠呀!朕甚是好奇,此女子是何等容颜,可过于曾经的……沈夫人?”
他将最后三字念得很慢,一字一字都落在了我的心上——
刘彻认识籽烨?
来不及多想,又听平阳公主阻止刘彻:“陛下今日只怕不能遂心了。此女子身中奇毒,毒发而面容尽毁。陛下应知,女子之容大于天。若是强闯擅入,陛下岂不无心伤了一女子的心?”
她的语气里仿佛有玩笑之意,因正面对于我的方向,我得以见到她神色似笑非笑仅限于皮表而并未有真正玩笑之意的脸。
他们好歹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只是生于这个背景下,说起话来都如此隐晦深玄,带着一种莫名的韵味。平阳公主不过是要告诉刘彻:只为好奇而强看一个臣子所带女人的容貌,传闻出去,会失臣心、民心。
——这是一种好心好意的威胁,她对她的弟弟。
我摇了摇头,缓缓的,面色苍凄。
“面容尽毁”,平阳公主此话一点儿也不夸张。
那日我终于醒来后,面部的疼痛让我恨不得掀去那张皮。我趁谦珏不注意时偷偷看了铜镜中的自己,肿胀与溃烂让我完全找不到半分自己曾经脸的棱廓和模样。镜中可怖如鬼魅的映影使我忘记了尖叫或哭泣,只是呆呆地看了许久许久……
刘彻笑了两声,稍稍侧身看向屋子这边。他虽望着此处,却是我能看见他而他看不见我。
浓眉似剑,星目如渊,嘴角噙着冰冷似笑的神情……这样一个男人,我根本无法从自己贫瘠的词库中找到恰如其分地来形容他的词语,也许这个世界现存的就根本没有最属于他的、最适合他的词语。
何谓王者?威严、沉稳、倨傲、独世,亦有深玄、莫测、冷冽、阴戾、杀伐……伟大王者的一切都在他身上有最好的诠释。即便是穿上最普通的粗麻寒服,他依然不减去那不怒自威的帝王风范与气宇。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很静——因为他的存在,世界万物都只可以噤若寒蝉。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一声一声的鼓动,清楚的一下,一下,又一下。我紧盯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眸,那样深沉的是帝王的君权与心计,神秘、难测;我凝望着那个伟岸的身影,不知是痴,是迷,是崇,是疑……还是什么?我只觉得那身影是十分的熟悉,就像在梦里出现无数次的,无数次早已映在了心底里……
我转身靠在了墙壁上,一点点地吐气,缓缓地阖上眼去。嘴角渐渐浮出淡淡笑意,虽然那样脸会很疼。我暗自嘲笑自己竟还会花痴,但谁能抵挡住刘彻那样一个天生王者的魅力?
待听到宦官高唱“起驾”的声音后,我才扶着墙面回到床榻上去。
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但,多年以后我回想起今日的窥望,想到更久以前我还不知晓的对视……情种也许早就扎根了,只是太过纤细的情感只教我心很是迟钝——我不知。就如同,我曾不知自己对去病的深爱一样。
然而,那时的我仍旧是不知:这,亦并非一见钟情,而是逾世的深情——在心底藏匿着、深怀着的,亘古而永恒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