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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贰陆· ...

  •   回房后倒头便睡,虽梦是一个接一个的,如何躲也躲不掉,且每一个都压抑得让我窒息,我却还是不愿醒来……
      干涩的嘴唇被湿润的绢布一点点滋润,有水顺着抵齿的木箸流进了的嘴中,仿佛一个垂死者获得了从天而降的甘泉,我贪婪地吮吸着。
      “还没醒么?”
      ——是楚姬的声音。她指谁,是我吗?
      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动动嘴都变得很困难,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却如疼痛难耐的□□一般。我一惊,终于后知后觉到自己的不对劲——全身酸痛、疲乏无力,仿佛被妖精抽干了精气。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姑娘病疾乃心中郁结所致,稍稍调养数日便可大愈。”
      楚姬应了一声,尔后听到脚步渐去。
      本以为人都走尽了,却又听到了楚姬的声音,轻柔之中充满了怜惜:“你这孩子,若不是年岁相差甚远,我还真以为你是她。”
      柔荑般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庞,所触之处都留下一丝我所贪婪的清凉。
      楚姬音语中沉满喟叹,不知是怜还是惋:“傻孩子,作甚要如她一般自尊要强?万事心藏,终不是苦了自己,难道你愿落入似她而今一般的下场?”
      我不大懂她的话,却不得不承认她那“自尊要强”和“万事心藏”都说中了我的心思。我有些不知所措,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积在眼角而欲坠未坠。我想到了《孝庄秘史》中苏茉儿说大玉儿“她不能哭也不能笑,不能争强也不能示弱,就只能病了”的话,蓦然就更觉心中酸楚,曾经听到这话时还不大明白,而今却是略有体会了……人有百感,却偏偏没有自己可以表露的那一种。
      再过三两日,我的身体便好了些。
      原来是“心中郁积”,而我又“深受刺激”,便高烧不止,燥热不退了。
      前日我终于有气力睁开千钧般的眼皮,忽就激动不已,有一种“重为世人”的感觉。纵然原来在二十一世纪时每日大大咧咧地总是将“死啊死啊”的挂在嘴边,豪情万丈地称自己是“视死如归”,仿佛对来去生往都看得很开……但这一病,却让我知道,原来自己是那么怕死!虽然□□日来大脑里都如盘古初开天地一般混沌朦胧,我却还是能凭着残余的感觉确认自己身体是否仍旧存在,每每从黑暗中清醒我都会长吁:噢,还没死!
      我硬说自己好得差不多了,非要下床不可。真的不愿像活死人一般躺在床上,让我莫名生出等死一般的恐惧。
      妍儿拗不过我的倔脾气,又好气又好笑地骂我即便下地也是“蹇驴”,却还是仔细为我穿衣束发。
      我得意哂笑,回敬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嬉笑逗弄了好一会儿,终于是简单地收拾完毕了,妍儿扶起我便到了庭中。
      夏意正盛,我却在想:秋天还几日就近了吧?
      我正对妍儿不服气地说“我哪有那么娇贵,不要像搀老妪一般扶我”时,见乔菽领了一人走近……
      我见来人,一愣,立即反应过来,连忙欠身,有些迟疑道:“夫——人?”
      只见她未带一人随从,衣着亦是普通布料的襦裙,想必是不愿泄漏身份。
      她点点头,说:“他明日便归,今日我要你的选择。”
      我心中冷哼,面上却只有清冷的漠然之态,反问一句:“我有选择吗?”
      “由此观之,你是不情愿咯?”
      虽不算绝美,平阳公主笑起来却别有一番风韵,堪称雍容。
      她细眉一挑,说:“你若有路不走,亦休怪我无情。当年如此,而今何尝不可?”
      ——这是露骨的威胁。
      我没有多大反应。虽怕死,但即便莫大的疼痛也不过一瞬了结罢了。我若惊惧,面上表露太多情绪,反倒要被她设法压制了。如果无法跻身于那狭隘的主动地位,恐怕我就真的要玩完了——那才是真正可怕的时候。
      反倒是妍儿,扶着我的手正死死地握住我的小臂,我几乎能听到从骨髓里发出的哀号声——
      疼!
      见妍儿的脸色犹如棺木中僵尸一般,吓得我微颤。真怕我的病还没好干净利落,她就又病了——若真那样只怕延年不用再回皇宫了,还能省了两头跑的脚力。我只好用另一只还可动弹的手拍了拍她的纤臂,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推开,换作自己的在她捏过的地方轻揉。
      我真该庆幸妍儿是个姑娘家,且是个不会习武的姑娘家,要不我这条手臂铁定是难逃一劫了。
      “妍姐姐,你先回房吧,我陪夫人走走。”
      我的话中并没有商量的语气,说得十分严肃。
      妍儿不情愿,却也不敢不听,更不敢不从。望我一眼,似乎在告诉我“小心”,随后她便施施行礼而去。
      没有了妍儿的搀扶,我步踏如虚,总觉要摔倒一般。其实,那是一种无措的感觉,仿佛失去了支柱,弄丢了重心,趋步踉跄,摇摇欲坠——在见到平阳公主的那一刻我就有了这种感觉,而妍儿的退去使之更加强化。
      于是就在原地站定,我说:“公主,奴并未傻到要拼个鱼死网破的地步。奴很清楚,公主要除掉奴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情,如踏蝼蚁。只是不甘,为何公主执意认为奴会祸连去病?”
      “因你的贫贱,”她说得那般云淡风清,只因那个词永生永世都与她无关。却是如此的我,心中的一道刺,扎不见血、刺尤觉痛。我无以反驳地沉默,她继续说:“更因——你的姿颜。”在这一刻,她瞪大的眼、缩紧的瞳,仿佛喷射着仇视与怨毒……一点点,褪为悲伤与惆怅。
      我惊滞,手不自觉地握拳。
      仿佛在某段熟悉的光阴中,亦或反复的梦境,“红颜祸水”四个字如同诅咒的烙印一番深深压在我的身上,无法掩盖亦无处可藏。我从不承认自己美丽,即使是现在尔尔可以听到诸如“天姿绝色,谪仙遗临”、“女娲之颜,宛若洛仙”之属的赞美感叹,也不过一笑了之,定其性于“浮夸谬赞”。就好像是曾经被“美丽”这个词伤过一般,潜意识里恐惧异常,只觉得美的益甚于弊……如今,诚然如此,果真有人说我——“太”美丽了,是个祸害。
      我真的美么?
      ——只是托词,只是托词罢了!
      就好比因为钟离春贤德,所以要说她“貌比无盐”,史书将其描述得丑霸天下,无出其右;而施夷光原为乡野浣纱女,因“乱吴宫,以霸越”而被史书描述得貌美如花,四美之首。钟离无盐真的有那么丑,而西施真的有那么美?其实不然,不过都是些托词与由头。总要有些东西为德才来作衬托,以外在丑凸显内在美;而总要有些东西为祸国殃民来作解释,以色事人、红颜祸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旁人说我美,是不甘我平白担了“乔坊花魁月女”之名,宁可说瞎话也不愿承认自己的眼光和品味,这好比一出《皇帝的新衣》,自欺欺人;而平阳公主说我美,目的倒是更纯粹,那是逼我离开去病最绝佳的理由,不容我置喙——
      她不过就是希望我快快离开去病,在不能完全掌握和熟悉我的情况下,只有拿浅显得最易发现的姿容说事罢了。无疑,这也是自古以来最具有说服力的。
      我冷冷地笑,无声,讥讽漫布在仍旧病态的脸上。如同怨灵一般的我绝对骇到了平阳公主,她的瞳仁立即缩紧,连连后退,呢喃之态如同癫疯者无异。她仿佛一直在重复三个字,像是一个名字——我熟悉的,我希望她以这副神态念出来的……多可怕啊,我的嘴角竟然不自觉爬上一丝诡异的笑。
      如此奇怪反应的平阳公主,如此陌生可怕的自己,我心底翻出森然寒意。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怀疑这具身体里除了我,是否还寄居着其他的灵魂,如一团犹胜天大的怨气,涌动着复仇的欲望……我是否会被它掌控,变成一个恶魔,杀人不眨眼的嗜血修罗?
      摇头驱散这些可笑又可怕的想法,我连忙叫道:“公主!”
      平阳公主闻声而顿,缓缓地抬眸看我,在四目接触的最初竟有一缕困顿与迷惘从她眼中闪过。
      她的玉手扶上额头,疲惫而神伤的模样,口气难得的缓和:“月女?随本宫走,明日,明日就让你看看……你能慧眼看透便会心服口服。”
      她微微叹息,似要呼一切悒郁与无奈,竟说:“本宫怎不知病儿的心?若你真心待病儿,你就离开他,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本宫今日迫不得已的苦心。这些年,本宫看病儿长大,是真心怜他!试问,本宫会害他么?”
      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与皇宫之中,敢问能有几个人可无愧地称“真心”!平阳公主竟能如此待去病,一定是爱屋及乌,对卫青用情至深吧?说到底,世间种种离合、悲苦、愁楚、嗔恨……莫过于一个字——爱。局中者、局外人,各持各爱,各存各策,只为要为的那个人好,遂搅了一盘又一盘的局,斗下一盘又一盘离合、悲苦、愁楚、嗔恨……的残棋。
      可惜,我与去病的那盘,无关她的爱,只怪我与去病皆不会执棋对弈。我们都太年轻,不懂得爱情。
      本要回绝,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并非碍于她公主的身份,只是好奇罢了。
      是,我不服,我要一个心服口服。我要看着,她如何给我一个“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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