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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贰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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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去找楚姬,她一定知道很多,起码她肯定知道这个古怪男子的身份。
可是乔坊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楚姬的身影,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时出去又将何时回来。
月华如霜,树影藻荇。
夜色让我觉得不安,还有孤独。
我站在庭院中,也许那轮冷月中的美人也正同我一般孤独。可她尚有玉兔、吴刚相伴,我呢?
翌日我如约去了啻舍。
一入门,就见一群群人有说有笑的,或是举杯闲话或是划拳豪饮,好不热闹……我脚下一窒,立在堂中,已是凉泪盈眶。满脸苍凉。
他们……他们……
那么多,那么多的霍去病,望及之处全是他的脸,听闻之声都是他的音……我的心,我的世界,要被一个叫“霍去病”的名字压塌了!
我摇摇头,后退,后退,浑身颤抖,却觉得他们都转过脸来看着我,时而怒,时而笑,笑得那样不屑和鄙夷。我知道是自己眼花,我知道他们都不是霍去病,可那样的影像在我眼前却挥之不去……
逃似的奔出啻舍,我站在密集的流群中无声落泪,如同被抽丝剥茧,我跌坐在地。我从来没有这般疯狂,不顾行人怪异的目光,不闻路人指点的私语,只想发泄,哭个够,然后将那烙在心底的三个字深深剜去。
“未月?”有人扶住我的肩,从惊异到惊乱,不厌其烦地询问着“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眼中还溢满了泪,嘴巴却裂得不能再大了。我傻傻地笑,话语中的骄傲教人莫名其妙:“我就知道!只要我哭,不论在哪里你都会出现!哥,哥哥……剑天……”然后我在掌心里泣不成声。
他的手一紧,然后缓缓地松开了。
我蜷缩起身子,将痛苦的声音都捂回了嘴里。于是那痛苦就在我身体里一点点膨胀,也许我会爆炸,就不会再被它折磨了。
我的世界怎么了,为什么满世界的人都在变脸,都变成了同样的脸。
我知道,剑天走了,他死了!
所以面前的他不是剑天,不是最爱我、最疼我的那个剑天哥哥……
“我不想见到你……与其给我看到这样一张脸,我更希望看到的是霍去病,至少我知道他还在,而你已经不在了。”
身体被人抱起,我就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依附在他的怀里。我眼神空洞地扫过人群——他们,一个个,如逼瘟疫。最后我的目光又落回这个最贴近我身体的人的脸上,那张脸好像忽远忽近,远时如坠梦境,近时是百分的清晰。
猝不及防,眉心的“坠泪”被印上了一记湿热,温温的。
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只是觉得自己快要虚脱。心又开始痛了,曾有一个人也会这么孟浪……可那个人如今身在何处呢?
霍去病,为什么在我身边的不是你?
“我答应过一个人——她告诉我,如果哪一天你不快乐,我拼死也要为你重铸快乐。”他说,“未月,如果李家无法再让你幸福快乐,我会要回本属于我东方氏的珍宝。”
我一直相信,眼睛不会骗人,无论一个人的表演天赋有多高、心机城府有多深,他或她心中的一切都会在一个不可控的短暂瞬间里裸露无疑。我还没来得及去品味他的那番话,却先被他的眼睛给震住了——那眼神很可怕,一半温柔似水如同煦日,一半却阴戾莫名好似寒冰……可怖的矛盾。
这世间,可怕的有许多……
“我不知道你是谁,可你这张脸会让我想起故人,只会让我痛苦难过。我不知道自己曾与你有过什么恩怨,我不记得了,就当没有发生过。以后请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今日之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我说,“我还有约,告辞。”
他没有再追来。
熙攘的人群,喧嚣的街市,繁华的长安城……我发现自己真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一月败风嚎,二月哀雪啸。三月不见春风度,四月尤觉天篾笑。五月……”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歌声,哑哑的,哀戚不已。我茫然四顾,才发现身边正围立一群人,歌声正是从中而来。
听词,大概与那唱《凤阳花鼓》的流浪歌者一样吧?
我站在那个憔悴女子的前面,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到这人群中来的。似乎每一步都走得很轻松,总有人在看到我后愣一下,然后立刻让步——脸色苍白、泪痕尤在,也许我这副尊容酷肖女鬼吧?
唱歌的女子声音渐低,最后哽咽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声呜咽。我觉得她连哭都是那么小心,不敢高声嚎啕,一下子就对她生出了怜悯。可周遭之人就与我大不相同了,许多人看罢了只是摇头,不过叹息两声便如未尝遇见般地离去。
我听见有人压低了声音感叹道:“又是赵地流民。而今可是皆称‘汉人’啊……”那人虽然可怜这赵地的女子,却也知这当儿是天子脚下,便住了口不说下去了。
亦有人说:“而今流民似雨,有的没的……”那人重重地喟叹了一省,道着“这世道”挤出人群去了。
我悉听着那些陌生人的感叹,心里如白味交杂:卑微的人就是如此,连哭、笑都不得由心,再三思量了才敢慢慢演来。也许,见多了,辨不得真假了,才会这样铁石心肠。
我虽理科出身,但对西汉历史还是略知一二的,回首西汉历史:高祖刘邦建汉而中国被称首次“中兴”,继而却经懦弱惠帝刘盈,时有吕后垂帘掌权,外有内患,西汉王朝似乎落入一个低谷;幸而后有文帝刘恒、景帝刘启皆不喜武好以德政,虽屈于匈奴,却轻徭减税、与民养息,使得国外虽不足而国内逐渐恢复繁荣,开创了著名的“文景之治”……现是西汉最负盛名的皇帝武帝刘彻当政,除外戚而集皇权,“推恩令”而制藩国,“独尊儒术”而罢黜百家,丝绸之路而通国际盛都……一件件都是那么漂亮,他雄才大略不容小觑啊!
此时的汉武帝应该正值壮年,大展宏图之心绝对有增无减,为将帝国推上一个更高的巅峰,灭匈奴辖漠北定是他当前大愿。
然而,而今大汉看似强大,根基却不知有多么的脆弱!私下已是哀声载道,面上百姓们却是敢怒不敢言。老子有言“抗兵相加,衰者胜矣”,即是“哀兵必胜”,白话则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这是太平盛世,也是乱世。
曾经年少,我如一切少女一样渴慕英雄,我喜欢历史上许多伟大的君王。一如开创第一个帝国秦的始皇嬴政、乌江自刎的西霸王项羽、一封再封直至“关圣大帝”的武圣关羽、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铁木真、假以十三副铠甲和三十部众建国的努尔哈赤、无情亦多情的皇太极、大清入关第一功臣的义皇帝多尔衮……汉武帝,也是其中一个。也是是现在身处西汉的缘故,每每想到汉武帝,我就会莫名的烦躁。明明知道自己见不到这位高堂之上的君主,却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见见他……就好像是一个未了的心愿似的,让人抓心挠肝。也许就是因为知道会这样,会有这样无端的痴心妄想,当初才那么抵抗来长安。
但是,当楚姬说可以将我送入宫中时,我却退却了——我想见到伟大的君主汉武帝,我想见到威武朝堂上的他,见到铮铮马背上的他,却不是酒池肉林中的他,红烛软帐中的他……我不想用自己的自由去换见他一面。用自己的爱情和自己的余生换一个现代人对古人的好奇,多不值当!
神思飘回来的时候,围观的人已经少了许多。看看那面若梨花带雨的赵地女子,我心生怜惜,将手伸入了袖中的暗袋中,又拿了出来……看着那些来了又走了的人,我自嘲地微微摇头,方才还鄙视这些人的铁石心肠,而我又与他们有什么不同——不过多站了一会儿,多发了一下呆。其实我本质和这些往来的人无异,旁观着,麻木着。我转身欲走,因为我徒有悲悯之心,但我无能为力——我也是一个身无分文的伤心人。
衣角却被人拉扯住了,我无法动身,但我没有回头。
只听那女子用喑哑的声音乞求:“姑娘,好心的姑娘啊!求求你,看在女娲娘娘的份儿上,救救贫妇母子吧!”
我本想着绝然而去,不予理会。我没有钱,所以我做不成悲天悯世的观世音菩萨,没有资本假装大慈大悲。我真的无能为力啊!
可是我听到有婴孩的哭声,心里的某个角落就像被撞击了一下,微疼。我看到她佝偻着近乎匍匐于地的身体里裹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孩子小小的脸蛋儿只有巴掌大小,像一只乳猫,孩子脸上是病态的潮红,还有冻紫的乌唇,真叫人心疼。小家伙的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瞳孔就像成熟的葡萄一般,因为有泪,所以越发晶莹。那双眼滴溜溜地转了转,不哭了,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了。
我犹豫着,拳握的指甲几乎快要陷进掌心里……终于是抵不过那样一双眼。我虽不是济世观音,却终究不希望这个孩子是因我的冷漠而死。
我披散了头发,看着手中的珠簪,心颤抖着疼痛……可留不住的就是留不住,睹物思人只会伤心,莫不如换来旁人的一点点开心。
朴素无华,只余恬淡静雅,那珠簪远看没有什么,近看了才会知道其中奥秘——银簪上镶的不是一颗普通的珍珠,而是一颗浅蓝色的随珠,即是世间珍宝夜明珠。随珠虽然不大,却十分圆润,且颜色极净,蓝得无暇。
曾经有一个人在乎我,宠我,他将所有他力所能及的珍宝都给我,凭我挑选:金钗、宝钏、珠链、璎珞、玛瑙、翡翠、珊瑚、萤石……各式各样的,都是时兴的首饰。
因着那人的在乎和宠爱,我肆无忌惮,偏要做出一副不屑的模样来。好像,我真的与世间的女子不同似的。
我也不多看一眼,只说:“你的道歉我听到了,你的赔礼就拿回去吧!”
腰间的手箍得紧紧的,有人不依不饶。
我像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就随手从那盒子中挑了一支珠簪,是最素淡的了。
身后笑容深深的,声音都仿佛有惊叹:“未月,你可真会挑啊!与这支随珠簪子相比,盒中他物皆城糟粕,不值分文了。”
我不相信,他要我待到夜黑后再看……夜深之后,他将那如天上皎月般的珠簪插入我的发髻中,说:“以后一直带着,不许摘!”
……
记忆都是死物,迟早要埋进棺材里。
我别过头去,将簪子递上,声音中不知是绝然还是绝望:“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