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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拾陆· ...

  •   因为距离现“初颜”的时间只有短短三天,所以这三日我是要忙疯了!
      现“初颜”算是我等歌姬舞女出道歌舞界的大事,这次楚姬势要达到一现惊人的效果,这样身价自然就提上来了。于是乎,可怜的我每日公鸡还没起床唱白就得将歌、舞、琴都练一遍;然后待日出之后就得一件一件地试穿衣服,从没想过“万人迷”的宏伟大愿在我身上实现了——现在我可真的有一屋子的舞服;过日中则要泡百花水,然后以花露拍身,弄得我堪比香妃;黄昏将各艺练习一遍后听楚姬亲自讲授礼仪直至转夜……这一一说来好似清闲,可是真正做起来却真是累人,尤其是试衣服,这果真应证了“美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未月——”
      我正在试衣服,好像听到了广利的声音,甚是欢喜,提着裙角就跑了出去。果然见广利抱着一个黄灿灿的大柚子站在门外,于是甜甜地唤了一声“利哥哥”。刚叫完就见广利的脸腾的红到了脖子根,嘴巴张了半晌也没闭上。我只当没看见,一低头就抿嘴偷笑,结果了大柚子,只顾着自己往里走。
      过了会儿,广利也跟了进来,装作气呼呼的样子,说:“贪嘴的丫头,你只欢迎这柚子,不欢迎我?抱着柚子就自己往里走,把我丢在那儿喝冷风。”
      我抿嘴笑,却没发出声来,好一个柔情似水——这便是两日来楚姬“秉烛夜教”的成果。
      因为去年延年允许,广利如愿去了军营,这之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许多。我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觉得他又长高了,但是晒黑了不少。他现在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怕是吃了不少苦。世上能有几个像去病那般幸运的人呢?先祖非权非贵非将,却占了一个拨云见月的姑母和一个好运而骁勇的舅舅,头一次出阵就封骠姚校尉。比之去病,广利这苦是定要吞的……但是,去病吞的其他苦楚,也不比他少。
      我顽皮一笑,说:“柚子我还是抱得动的,可你……我无能为力。”
      我这话说得广利是圆目瞪、腮帮鼓的,却是好是歹说不出个话来。
      我嘻嘻哈哈笑了好一会儿,这才正经地问:“听说卫将军就要出征了,你可在编次的队伍中?”
      他很是自豪地点点头,声音洪亮异常,答道:“当然!”
      其实我很希望他不要去,就像希望去病不要去一样。上战场,终究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行当。
      可我知道,我劝不动去病,也劝不动广利。男儿心在四方,志在天下。
      我为广利整理衣襟,奉上一个妹妹对兄长的诚心祝福:“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要记住,性命总是高于功勋的,只有‘活着’才有‘以后’,否则即便是盖世丰功也不过身后之名,千百年后还会有多少人记得,不过惘然。”
      “未月,相信我必将荣胜归还。”逊不及防,他抓住了我的手,一句话说得我摸不着头脑,“为了你,我也一定要平平安安。”
      我摇了摇头。反手握住了他,笑道:“怎可仅为我一人?是‘为了我们’,延哥哥、妍姐姐,为了所有关心你、在乎你的人,你一定好平平安安地回来。你要是回来时缺胳膊少腿……”这话开头煽情,可说着说着就岔了……忽然觉察自己是说错了话,这不是在咒他吗?
      我忙捂住了这张闯祸的嘴巴,可见他还是笑看着我,便从指缝间将话补完了:“……的,仔细我找你算账,要你赔我一个完完整整的利哥哥回来!”
      广利哈哈大笑,说真是鲜少看到我这么孩子气的模样。我这样,还不是怕他在战场上孩子气。
      瑟瑟的秋风吹得呼呼作响,晚秋时节落尽繁荣的枯枝只能在这瑟风中无助摇曳,不是婀娜是怨泣。大漠的风是否也是这样?日,狂风吹来烈阳、黄沙、烽烟;夜,狂风吹来诡夜、雪雹、暗袭……广利可受得住?那,去病呢?
      “在大漠里,总是啸啸狂风、漫漫黄沙,日有烈阳、夜有寒雪,或有荒草却百里无木、或有烽火却无处炊烟……有时你们要短兵搏杀、盾矛相持,有时又要日夜兼程、忘寝行军,你们夙夜只能与孤独为伍、寂寞为伴,那样很苦,不可名状的苦,一定要熬下去啊!”
      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虽话是这样说,但我知道那真正的场面一定比我所描述的这些还要可怖!我怕广利战死沙场,更担心的确是他受不住而死在自己手里,死在自己的泄气上。
      我死死地握住他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字一字地说:“无论如何,你要想着再走一步就是属于你的将军之席,再走一步我们大家就在那里等着你!”
      额头突然一暖,轻轻的。他将我死死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差一点儿我或许就要嵌进他的身体里面了。过了好久,漫长却温馨,他声音有些喑哑:“放心,我一定会熬下去。有你这样为我,我怎么舍得……未月,等我回来。”
      一切太快,快到我留不住他骤然的离开。我在原地站了许久,环臂抱着,没有焦距地凝望着。
      说不清,道不明,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忽然肩头一沉,妍儿为我覆上了一层披衣,笑吟吟地看着我。我这才觉得刚才是有点儿冷的,自己又拢了拢衣服,对她俏皮地笑了笑。她拥着我到一旁的案边坐下,以为她想与我聊天,却没想她只是静静地与我同坐。
      看着豆灯中的烛焰一跳一跳的,好像很顽皮,偶尔还会轻微的一声就落下一朵灯花。不知不觉,时间就这样过了。
      “喏,我要睡了。”妍儿起身,笑容看得让人安心,“明日定会一切顺利的,好好睡觉吧。”
      我亦起身,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告诉她:“妍姐姐,我许你一个愿望,明天你就能见到你的大英雄了!”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我推着上了她的床,不停地说着“睡吧,睡吧”,也不给她开口询问的机会。话说一半,才教人好奇。
      我也上了自己的床,一闭上眼就想到了那日看到的不一样的妍儿——
      “未月,长安城里正在传呢——卫青大将军要出征匈奴了。”去病刚走,妍儿就拉着我说,“你说……卫大将军一定会大胜归来吧?打仗是不是很辛苦,他……他……”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妍儿,眼神里盛满了柔情。她的模样,就像每一个关心即将远征的夫婿的女子一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温婉。
      “打仗当然会很苦,但他会很开心,因为那就是他毕生的梦想,唯有那样他才能成为真正的大英雄。”
      我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卫青,还是去病。
      妍儿的眼睛本异常的亮,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就暗淡下来。以前总听“女人心,海底针”、“变脸比翻书还快”,那时还不觉得,现在看来还真有点。我对上她的眼,询问地看着她。她抿了抿嘴,很小声地问我:“他出征那日,我们可以在街上看到他吗?”这样的她腼腆羞涩,全然迥于往常的活泼爽朗。
      这……我可不知道,或许可以,也或许不能。
      想了想,我问她:“你很想见他?”
      妍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卫大将军,知道他很英武,可是中山太偏了,我从没有见过他。我,我一直很想亲眼看一看他的样子。”她忽然仰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我。她的双眸,明亮如星辰,有些灼人。
      她仰头的刹那,我的心头猛然一颤。
      英雄,是无数小儿的梦,女儿希望嫁给英雄,男儿渴望成为英雄。在偏远的中山,小小的妍儿或许不知道哪家外戚势力最大,哪位是当道权臣……甚至不知当今皇帝的名讳!但她知道朝中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出击漠北、震慑匈奴,他一是个大英雄——正是她梦想中的大英雄。她是多么迫切地渴望着,梦想着见到他本尊的那一天、幻想着他的英武倜傥的模样。她就怀揣着这样一个梦渐渐长大,直到有一天这个梦不知不觉就悄悄变了……敬慕终究变为了爱慕。
      “我相信,妍姐姐一定可以见到你的大英雄——卫大将军。”我的手覆上她的手,轻轻一握。
      她等了那么多年,最终等来的只是看上一眼么?这就够了?
      妍儿,虽然没有血缘,但她这异域时空之中她是疼我爱我的姐姐。如果我能帮她,为什么要吝惜呢?

      翌日。
      我撩起帘子,偷偷瞟了一眼,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这些是按我的要求做的,可我并未想到有这般好的效果!
      今日乔坊的正厅细细地被装饰了一番,四处都挂着粉莲色的轻纱,习习微风撩得轻纱飘曳,如梦如幻。台下的茶案大多都撤了,为的是多多容纳客人,只余下粉纱缠绕的舞台前的几桌留给长安城中身份最显赫的达官贵人们。
      大厅四壁挂着多幅山水国画,皆水雾缭绕、宛若仙居。一幅幅挂卷,细致中多见娟丽、虚白中皆是缥缈、淡雅中呈显宁静……尤其是临客主墙壁上的那副,描在上好的画缯上,用华美的锦缎装裱。那画不同,山水勾勒得更加细致,若说那周围的画重在画形则它重在拟神:近山重墨,巍峨险峻;远山淡青,虚无缥缈;近山有青树笔挺,青花盛而不艳;远山有白云截腰,雾霭密而浅薄;山下有水,清若霁空、静如明镜;水中坻、屿、堪、岩散布,石后似有佁鱼静置,懒于山水,闲雅藏匿;近岸有亭,八角翼然,青顶朱栏;亭中有人,瞑目抚琴,或弹《高山流水》恨无知音,或奏《广陵散》叹心中愤懑,抑或……抑或在抚一曲《汉宫秋月》无声啼唱绵延愁怨、不尽悲凉……谁又知道呢?不知不觉中,画上气氛诡谲,仿佛山水间无形流动着难言的悲凄。
      我瞟见那画,嘴上一笑,眼中却是一暗。
      别目间就见去病在一方茶案侧就坐,他也正瞧着那对面的画微微出神。我看了他身边好似正襟危坐般规矩地跪坐着一个男子,三十出头,浓眉英武,相貌堂堂,只是面上冷然不可亲近。我心中有数,知那人定是卫青,浅浅一笑便放了帘子。怕偷窥久了引人注意,我匆匆回了屋子梳妆打扮。
      柔软顺滑的长发披肩,如瀑布直泻。顶上仅盘一髻,一簪斜插,银色流苏盈盈闪动,为做应配,耳坠、脖颈、手腕、脚踝皆是同类流苏,柔美中便多出几分灵动。一身白纱,殊于端庄娴雅的襦裙,轻纱朦胧中轻柔难言,我自觉有一种往日不见得温婉细腻之美,宛如晨曦晓雾。这舞衣着身,竟让我想到了“女人如水”。
      镜中铜黄,不清,不楚。我忽然觉得这仿佛是一个梦——我独自一人茕茕孑立在一个高而远的地方,寂静如月……我睥睨着一切,眼中却只是淡淡的茫然。
      庄生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我如梦沉幻,不知置身梦幻抑真实。
      “真美。”
      去病无声无息地站在我的身后,一句赞美极轻,却还是稍稍吓到了我。铜镜中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是痴迷还是别他。
      我取了一块面纱,一边戴着,一边心想:我真的是迷梦了,他什么时候来的竟都不知道。
      “怎么美?”
      隔着面纱,他看不到我微微上扬的嘴角,只能见我如月般的眼眸。
      他毫无顾忌地与我四目相视,细细地凝睇,“如出水之芸芝,云掩之璧玉。”
      我“呵”的一声轻笑出来,自知他是谬赞了。这乔坊之中,美女如云,怎样的美人儿没有啊,身量还没长的小小李未月也敢自恃?
      “谢谢,”我浅浅欠了欠身,说,“我只是想让妍姐姐的今日没有缺憾。”
      说罢,我刚要迈步,手臂却被他拉住。去病与我比肩相背,我只听到他问:“舅舅乃汝姐之闺梦,孰幸为汝梦?”
      文言文于我一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听来总觉有玩笑的意味,可他的话入耳是那么那么的严肃。
      我的心中一窒,有什么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太快,甚至来不及捕捉。觉得有什么声音在耳边轻吟,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仿佛在某一个瞬间世界失去了声音,无声的世界是何等的苍凉?
      人生如梦,一朝一暮都恍如隔世,或许一眼便是千万春秋。太快,我不敢奢谈梦——我,至今还不敢寻觅那个属于我的梦,偶尔只敢悄悄地瞻望,却发现每一次都是茫然收场。抑或,是否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已经将它遗落?
      “你说呢?”
      ——四两拨千斤。可千斤是那么的重,区区四两就可以么?
      我想不出他会回答我什么,他也什么都没说。
      我微微地呼了半口气,说:“快回去吧,我马上也登台了。”
      “李未月,我告诉你,你是我霍去病的人!”
      肩头摩擦,仿佛相触的是一个大火球,灼到了我的心里。
      他大步流星,先我而去。我心中暗骂,却不知到底是怎么得罪了他。
      我是他的人?
      我岂敢奢望。
      我闭上眼,心中微凉:也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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