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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壹壹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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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就到了二月,庭院里的积雪渐渐地开始化开了,原以为春天就不远的,却忽然又来了一场迟雪。那场雪下得特别特别的大,就像古时文人爱形容的,“鹅毛大雪”,几乎是顷刻间天地就混为苍茫一色。
我站在庭中看雪,记忆中也有几场大雪,我依旧记得那飘雪的情景,却没有一次是这样的心境。冷风呼呼地往脸上拍,像刀割一般的疼,疼到了心里头。
“夫人,陛下醒了,”郭义自殿中出来,步子有些急,“许是陛下醒来没见着夫人,现在正在发脾气。”
我旋即同郭义回了中冓,只见宫人在地上跪了一排,一个个额头贴地,瑟瑟发抖。
“我只是见外头下了雪,出去瞧瞧。”我一遍说着,一遍将披衣递给郭义,顺便给他使了个眼色。
郭义见状,招呼着一众宫人退下。
我坐到床边,含笑问道:“你是怕我走丢了么?”
刘彻不语,只是伸手抚摸我的脸,他的脸色不好,双颊一片潮红,我想他大概是之前睡得不太安稳。他的手心很烫,抚摸在我冰凉的脸上,如同烙铁一般的炙热。
“我方才在外头站得久了,身上凉,仔细别沾染了寒气。”我说着,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猝不及防,刘彻竟然突然拉住我,将我拥抱在怀里。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鼻音,他好像是说:“你回来了?”
我的手攀附上他的后背,回应他,我说:“说什么胡话,我又没走远,不过是在庭中站得久了些。”
他却只是反反复复地说:“你回来了……”
我只好依着他,温柔地告诉他:“是啊,我回来了,我不会再离开你。我不会再任性地一走了之,我会陪在你身边,所以你也得守着我。”
肩头一沉,耳边传了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他又睡了。自他病倒后,他总是这样,忽然的就陷入沉睡。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醒着的时间就越来越短。有时候,即便他醒着,却像是没有意识似的,就好像他还在梦里。
这日正午的时候,刘彻又醒了,他的精神好了许多,还召了霍光前来觐见。
霍光、金日磾、上官桀和桑弘羊四人中,刘彻本是最倚仗金日磾的。只是金日磾毕竟也年老了,自马何罗造反之后,他身体越发不如以前,虽无大病大灾,但很多时候也是力不从心。而自从去病“去世”以后,卫、霍两家全靠霍光撑着,当年唯兄长马首是瞻的少年郎,这些年也历练得成熟了,自己也能独当一面天地。连刘彻都说,“子孟大贤,有大为”,所以而今也愈发信任、重用他。
刘彻与霍光密谈了大概一个时辰,随后又召了金日磾前来。约莫半个时辰,上官桀和桑弘羊也被召见,一并同他们觐见的还有弗陵。
我候在偏殿,坐立不安。
天色渐渐暗了,听到殿外似乎有动静,我却只见金日磾、上官桀和桑弘羊三人相伴而走的背影。翘首再看,弗陵也自殿中出来了。
弗陵远远就瞧见了我,一路小跑地朝我奔来。
“母亲,”弗陵拉着我的手,说,“外面雪大天寒,母亲怎么站在这里呢?”
我拉着弗陵入殿,问他:“你父皇都说了些什么?”
“儿臣答应过父皇的。”
我一声轻叹,也不为难于他。
刘彻与弗陵,霍光、金日磾、上官桀和桑弘羊,他们同时在场,我又怎么猜不到所为何事呢?只是不敢去想,一想到“托孤”二字,心里头就疼得厉害,刀扎似的。
“那你父皇,精神可还好?”我又问,“你父皇近日愈发嗜睡,如今这般长谈,很是耗费精力,你父皇期间可有休息?”
“儿臣今日见父皇,倒觉得比前几日瞧起来好了许多。”弗陵说,“儿臣到的时候,父皇小憩了一会儿。”
“母亲有好些日子未同你一起用膳,今日就留下来陪母亲和父皇,如何?”
“诺。”弗陵行着稽首之大礼,答道。
因就着刘彻的身体,晚餐以清淡为主,倒是寡味了许多。伺候刘彻进食的这段时间,为免麻烦,我没有吩咐厨室额外准备我的膳食,只是同刘彻吃一样的东西,吃久了也觉得还习惯。但弗陵毕竟是小孩子,喜肉,口味也重,仔细瞧他那吃饭的样子,我这做母亲的就能从细微处瞧出他的食不知味;但弗陵还是孝顺,这些日子在他父皇面前更是格外乖巧,哪怕是味同嚼蜡,他也吃得慢条斯理,脸上没有显露出丝毫逾越的表情。
刘彻不便下床,平日膳食都是我伺候着吃的,他身体好些的时候就自己用勺持箸,手脚不得力时就是我来喂食。他今日因有弗陵陪伴用膳,精神要好些,手上却还是没有什么气力,拿不了筷子,便是汤勺也是握着颤颤抖抖。我见罢,如往日一般,接过了木勺,舀了一勺汤,仔细吹凉了,再送到他的嘴边。
刘彻却摇摇头,表示自己吃不下。
“若是觉得这参鸡汤喝得腻烦了,明日便让厨室换羊羹,如何?”
他点了点头,旋即叹息又有几分揶揄地说道:“难为弗陵陪父皇吃如此寡淡的食物。说起羊羹,朕倒很是想念那干木篝火烤出的羊腿!”
“哪里能吃如此油腻的东西?”我嗔怪道。
“其实儿臣也想,”弗陵怯怯瞧了我一眼,说,“父皇说得儿臣都馋了。”
刘彻听罢,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很久没有听他这么笑了,如此爽朗,如此中气十足。我们一家三口也很久没有如此和睦地共进晚餐,谈天说笑,叙天伦之乐事。
刘彻又说起他元封元年御驾亲征的轶事来。那年他亲自率领了十八万骑兵北巡,先礼后兵,队伍刚过关口就遣使者谕告匈奴单于臣服于大汉,否则兵戎相待。虽有使者劝谕在前,但还是免不了几番小战,一次他们得胜后缴获了匈奴人一些食物,还有羊群。那日晚上,全军就地扎营,支起篝火,将战利品中的小羊羔烤了来吃。说起那烤羊腿的美味,刘彻描述得绘声绘色,连我都馋得直咽口水。
聊着聊着,天色渐暗,一时间说了太多的话,刘彻开口都变得有些吃力起来。
我见状,招呼着弗陵倒了一杯茶来给刘彻润嗓,劝他不要说话太多。
“弗陵,你父皇的故事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以后慢慢听。”
“儿臣以后会常来看望父皇和母亲,听父皇的故事。”
“朕有些乏了。”刘彻说,“弗陵,朕许久未同你母亲好好说说话,你命人将东西撤下吧。”
待郭义送走弗陵后,中冓里只剩下了我与刘彻二人。我用火钳拨了拨火盆里的炭木,便脱了鞋,上榻陪刘彻。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都是些过往的事情。不知怎么的就聊到我小时候,那时还在中山村,我是李家收养的孤女,无父无母,便是交付自己的恩人都不知道是谁。我记得那时候自己非常敏感,纵然日子过得平淡如水却每天都觉得自己非常快乐,但也是非常恐惧的,寄人篱下的日子总是害怕会突然失去一切,没有依附,没有未来。那些年我对谁都是温柔而友善的,唯独对大哥延年,我像一只小刺猬,一面拥抱他,一面扎着他。我想,当年延年眼中的我一定是个怪小孩。这样想着,便不禁轻笑了一声。
刘彻问我有什么事情那么好笑,我便同他说中山人捞龙鱼的传统来。我告诉刘彻:“中山人开春便会相约到西溪去捞鱼,尤其是各家的姑娘,难得能借此机会出去玩耍一番。中山人传说中的‘龙鱼’一年只有一条,全身金黄,周身宛有光芒熠熠,祖辈都说那是真龙的化身。若是哪家姑娘得幸捞到了龙鱼,将来便是富贵不可言说之命。”
“如何的富贵,乃至不可言说?”
“予将相为妻,予君王为妾——凡人素来所求,相敬如宾,恩宠不尽,这算不算人言之‘富贵’?”我笑,“嫁的一良人,儿女双全承欢膝下,衣食无忧,子孙满堂……这,算不算‘大富大贵’?”
刘彻却不应答。
我瞧了刘彻一眼,只装作没有瞧见他那脸空洞的神色,兀自轻声笑道:“当年我虽没有同姐姐一起去捞那龙鱼,却到底还是成了陛下的人。同村的姐妹,都不如我的‘富贵’。”
说罢,我将头靠在了刘彻的肩头上。而他的身体仍旧是僵直的,甚至仍旧是没有理会我。
“我说错话了,是吗?”我问。
他却突兀地问起其他的事来:“西域诸国,都是甚么景致?”
我心中一紧,竟忘了接话。
“朕曾听博望侯说,乌苏丘陵连绵,河水极为清澈,河岸有浅草,远望而去,茵翠与赭红交融,满目辽阔,十分壮观;而康居、阖苏之地则是草深羊肥;大宛……”
“大宛国人好酒,葡萄美酒夜光杯,那里的姑娘各个马术了得,最是擅长在马背上鼓批把。”想起在大宛的那段日子,仿佛许多事情还历历在目,“大宛国的人各个懂的经营、善于买卖,一分一厘都要争执。”
“哦?”
“他们能为讨价还价耗上大半天的时间呢。”我说,“还有,大宛民风粗犷,女尊男卑,不是男子娶女子,而是男子‘嫁’女子,女子甚至可以‘休夫’。”
“还有这等风俗?”刘彻似乎对我说的西域诸国十分感兴趣,遂又问道,“那月氏又如何?”
“月氏乃行国,游牧于妫水之畔,与匈奴同俗,却比匈奴富饶不少,人民也更加安乐。许是生活安乐,月氏人十分友好好客,不像匈奴人那般凶残。
“自匈奴灭月氏之后,现大月氏分国五部,休密、双靡、贵霜、肸顿、都密之中以护澡城的贵霜国最盛。”
刘彻忽然问我:“西域诸国,你最喜何处?”
“西域诸国,皆不若我大汉繁荣昌盛。”我说,“我大汉既有山水如画,又有江河辽阔,亦有黄沙广漠,亦有青草深深;我大汉鸟语花香,羊肥马壮;大汉的男儿骁勇,女儿窈窕……试问,西域诸国,哪一国可以比得?”
刘彻听罢,便笑了。
“外头又下雪了?”
我侧耳倾听,似有簌簌之声。
他咳嗽了两声,我连忙帮他抚胸顺气,他却捉住我的手,说:“朕年轻时血气方刚,听闻祁连山峰顶生有雪莲,娇媚不差昙花,只是那雪莲较昙花更是世间少有,可遇不可求,难得一见。彼时朕就想亲征匈奴,上他祁连雪峰,摘一朵雪莲给你。”
他大约又是迷糊了。且不说他血气方刚年轻时我在哪里;便是在他而立、不惑之间,我还只是中山村野的一个豆蔻小女。
“待到朕那年亲征匈奴,直入祁连山,见那雪山,云雾缭绕,朕却忽然觉得:与其送你一株生于祁连雪峰之端的雪莲,不如携你策马,同你比肩看那雪顶与云雾。景可亘古不朽,更甚一株易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