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1、·壹〇壹· ...

  •   短短三日,经历两次暗杀,第一次侥幸逃脱,第二次……我已经认命,想这一世大约也就命至于于此。
      当我眼睁睁地看着那铜剑刺向我,手颤抖得连匕首都拿不住的时候,我害怕极了。就在匕首落地,那蒙面人的铜剑刺穿我的肩胛之时,剧烈的疼痛却让我瞬间感受到平静与释然……有极其短暂的一瞬间,我似乎想起了什么,竟然有眼泪滑出眼角,而我的嘴角却噙着浅浅笑意。似乎生与死,已经没有那样分明的界限,心中也就没有了生的渴望与死的恐惧。
      而我落入一个怀抱里,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味道,再熟悉不过的感觉。
      去病一手抱住我,一手执剑与众人对峙。然而,他纵是以一当十的大冠军侯,带着一个拖累的我,也抵不住群起而攻之势。眼见我俩就要被围剿,忽然又从外围冒出一群人,刀起刀落,干净利索,那群蒙面人毫无招架之力就纷纷倒下。
      “羽……”
      去病说了什么,我听不太清楚,意识有些涣散,渐渐觉得眩晕,天地都在旋转。
      在意识残留之时,我好像看到有一个刺杀我的蒙面人,尚未昏死,被突然出现的那群人中的一人擒住,似乎被逼问什么。那蒙面人硬气,并不想与,竟咬舌自尽……

      再次醒来,在一家医馆,布衣少女正在用热毛巾为我拭汗。
      少女说:“姑娘你醒了?我去唤公子来。”
      只见去病自门口,三步并作两步,转眼就在我的面前。
      “你怎么在?”
      “等不回你,所以我来了。”
      一个月后,我的身体好了许多,本就不便再在那医馆继续呆下去,忽而又听说医馆近几日总有奇怪的人出入,形色可疑。因此,我与去病决定离开。
      去病问我,是否还打算去泰山。
      我许久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尔后问道:“你一直在?”
      他拉起我的手,拥住我,在我耳边说:“我曾许诺,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也曾说过……”
      “我的命是你的,”他打断我,说,“我不在乎。耗一辈子,我也不在乎。”
      我有去泰山打算,是因为当日出长安边郊之时先去了茂陵。
      帝王之陵寝,仍在修葺中,土木大兴,那里戒备森严。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溜了进去。
      已经覆盖层层杂草的小山丘,我还那么年幼的孩子,他的衣冠藏于其中,他就在下面睡着了。安静的,他再也不会唤我一声“母亲”。
      青石板上有篆刻,曰:
      “嘉幽兰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
      “兮丽景,风徘徊兮流芳。
      “皇天兮无慧,至人逝兮仙乡。
      “天路远兮无期,不觉涕下兮沾裳。”
      不觉涕下兮沾裳……那日,我抱着那青石板,哭到苍天为之变色。雷声滚滚,暴雨淅沥,我在哭,而我的孩子,他听不到。因为,他不在那里,他远在千里之外,没有母亲的地方,也回不到父皇身边。
      不忍再回想,我按了按眼角,敛目,说:“嬗儿在那里,走不开,所以我要去。我的嬗儿,不能再离开我。”
      ——听闻,我的嬗儿自高山坠下,葬身崖谷,埋入泰山的泥土里,长安之郊、茂陵之侧,只有他的衣冠冢。

      千里迢迢,奔赴东岳,之后我留在了泰山山下,滞留不去。
      我移植了一棵松树在院中。那还是一株不及一人高的小树苗,我每日为它浇水,盼它一点点长大,茁壮地长大。
      每日为小松树浇水之后,我都会对去病说:“我要留在这里陪嬗儿,可你不应留下来。”
      他每一日都这样答复我:“我明日就走。”
      明日复明日,明日似乎永远都没有到来……我依旧是日复一日地那样说,他也依旧是日复一日地那样答。
      有一天,我为小松树浇水,弯腰的一瞬间,有弩箭自我肩头飞过。
      弩箭恰好落在去病的脚边,他拔起间,看着锋利无比的箭头,说:“随我回月阁。”
      树林边有极其细微的声响,片刻便平息。
      我平静地望着那支弩箭,平静得不能再平静,我说:“嬗儿在这里。离开娘亲,孩儿怎么长大?”
      “髆儿在长安,出生自此,你可有在他身边?”去病怒不择言,几乎是在冲我嚷嚷,“嬗儿早已不在,你不能借嬗儿之名避我!”
      髆儿……嬗儿……他的话如两柄利刃,接连插入我心。
      我偏首捧心,回道:“是,我有意避你。你既心知心明,又何苦在此与我纠缠?”
      “我今日离开,不出明日,你就会……”他稍顿,将手中弩箭折断,丢弃在地上,“万箭攒身,千疮百孔!”
      “去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长安吗?”我说,“自我那日打算回长安,我就没想再离开的。可我到底是走了,一方面是因为灵涓,另一方面是因为陛下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忘掉霍去病’。”
      “去病,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如果有一日陛下知道我们在一起……”我决绝转身,只说,“霍去病,就当我怕死,但求苟活,宁愿孑然一身。”
      “你怕死?不,你只是怕我。”
      不,我不怕他。我只是怕爱上他,也可能是怕没法再爱上他。
      这日之后,去病消失了三天,三天之后却又回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回来的头一夜,他酩酊大醉,如烂泥瘫卧在我的松树下,他抱着小松树又哭又笑,甚至以酒浇树。我远远地站着,随他去疯、去闹,直至他大呼数声“宁可同死,不愿孑然一身”,渐渐醉晕,睡去。
      岑寂的夜,我坐在松树旁,望着星空,陪了他一夜。第二天,我从膝头间抬起昏沉的脑袋,睁开惺忪的双眼时,去病已经不知所踪,身上只留下一件帔衣。
      后来的日子里,我白天总见不到去病,他总是晚上很晚才回来,他回来时我多半都睡了,所以夜里也见不到他。即便日日不相见,我却知道,他一直都在,没有离开。
      日子久了,我越发知道,此生此世我注定要辜负他。
      有一夜,我没睡熟,昏昏沉沉中感觉去病回来了。他坐在我的床边,我能感觉到那只从我额上掠过的手,不敢触及我的他的手。
      他说:“我不会离开你,未月。是我欠你的,是我卫氏一族欠你的。”
      他从不欠我分毫,反是我亏欠他太多太多。纵是我与他姨母卫子夫,前世今生,龃龉过深,那也与他没有干系。我与卫子夫,谁又有错,不过是爱上了同一个男人,不过是想长久地留在那个男人身边,与他情深相对,举案齐眉,与他生则同室、死则同穴,生死亦不分离……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想”,所以是比比皆是奢望。

      终于有这样一日,我噩梦初醒,恍若重生。就像前世还是陈阿娇的我濒死之时的感觉一样,就像我被偷袭而徘徊在生死边缘时的感觉一样,仿佛一切纠结的在一瞬间都不纠结,仿佛一切重要的在一瞬间都不重要了,宛如一个苦思冥想的人须臾间参悟法道,得以释然。
      这夜,我等去病到很晚。
      桌上的菜都凉了,品态软塌,颜色渐深——就像一段感情,久了就不复当初的模样。然而,有的感情是菜,久而久之就变质;但有的感情却是酒,久而久之会更醇。醇厚度浓的酒却最易让人醉,醉生梦死。
      烈酒伤身,酒醉伤心。
      去病约过了丑时才回来,身上有一股还未散尽的血腥味。
      我抬头瞧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不佳,周身却完好,没有明显的伤口或血痕。
      我不疾不徐地自斟自饮了一杯,尔后站起身,说:“去病,我等你,是想同你讲一段故事。”
      去病不语,只是在我对面坐下。
      我口述的故事很奇异,简直如同痴人说梦:因为故事里有两个世界,一个高楼大厦、异物百出,一个碧瓦飞甍、金碧辉煌。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宛如一场梦,她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她几乎知道有关后者的一切,所谓的“历史”是所有人的命运……
      这个故事,我同他讲了整整一夜……直至翌日晨光熹微,我恰好讲到主人公少女在长安街头遇见风华正茂的少年,一如当年她遇见另一个少年一样。
      这是一场漫长的回忆,我甚至不愿遗漏每一个细节,我在这段被称作“故事”的回忆中寻找记忆,我记起了我又爱又恨的前世的母亲大人馆陶长公主,记起了一往而情深的刘荣,记起了少年时的平阳公主、南宫公主和林滤公主,记起了景帝刘启和薄太后,记起了栗姬和薄皇后,记起了楚服,记起了谦珏和谨珏,记起了湫水,记起了……太多太多的人和事,交织、重叠,构成一张网,将我包围。
      继而是尚存记忆中的回忆,这一世,关于李老爹,关于早夭的李家幺子季儿,关于中山村的那段清苦却太平的过往和那场莫名的大火,关于年少时情窦初开的懵懂,关于一段感情中的身不由己和终至情不能自已,还有关于记忆重拾时的痛苦和往事被抽丝剥茧般呈现时的心怆……
      ……通过这个故事,我告诉了去病一切。
      多么的荒谬诡异,多么的不可置信,这故事去病却安静地听了下去。自始至终,他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倾听。
      “最终,她还是离开了那位王,山水相离也好过咫尺天涯、同床异梦。只是那位爱她的少年郎,太固执,始终不肯放下。”
      “他而今早已不是少年郎,他是个男人,想得到一个女人的男人。”
      我叹息,倒尽酒樽中的最后一口酒,还未举杯一饮,酒盏就被去病夺去。
      去病将酒一饮而尽,酒盏落桌的那一瞬间碎成齑粉。他的声音喑哑隐忍,道:“是我欠你,是我卫氏欠你的。”
      “去病,你不明白,我同你这样开诚布公,不是要你一句亏欠。”我握住他那满是齑粉的手,说,“去病,离开我,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我想要新的生活,没有牵挂,没有羁绊,守着我和嬗儿的回忆,在这里陪着他,一辈子。上一世,这一世,我已经经历了太多,我想要一个简简单单的余生。”
      “可我要保护你!没有我,你时时刻刻都身在维谷。明枪暗箭之下,你的余生又剩得几时几刻?”
      我却淡然,说:“若真躲不过那些明枪暗箭,便是我命数不够。我早已死过一回,而今更是不惧生死……便是死了又如何,便是死了就能真的和嬗儿在一起,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生时我不能常伴他左右,看着他成长,死了能与他同在一处也是好的。”
      “你若真这样想,便想想未央宫中那个自乳牙未落时起就从没见过生母的髆儿!”
      我的眼眶顿时红了,眼睛涩得我想把眼珠子抠出来。心里也苦也涩,苦涩得我想把那颗心挖出来丢掉。没了心,就不会这般难受。
      去病将我的手执起,放在嘴边亲吻,他的唇那样烫,而我的心却这样凉。
      他说:“别哭。”
      他说:“未月,我送你回未央。”
      那样决绝,他说:“这辈子,就让我护送你最后一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壹〇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