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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这场谈话最后还是无疾而终,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十来天闲适平淡的日子。苏莱曼把唐鸦照顾得很好,萨希尔隔三差五就来串一次门,还捎带上林涧月。

      唐鸦不允许动用内力,每天无事可做,只好在院里院外随便溜达。
      林涧月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调养身体也是一样的道理,欲速则不达,还得慢慢来。

      唐鸦卯着股劲想要把身体养好,免得比大他十二岁的苏莱曼还要早去一步。

      转眼,蜀地业已入冬,连麻雀都见得少。
      天空中总是阴云密布,看不见蓝天,放眼望去,尽是厚厚的白云。

      唐鸦把锦官城浣花溪到玄中观一段路走了七八遍,百无聊赖时,忽然想去看看自己幼时居住的府邸。
      他速来是个利落的性子,想到什么便做什么。

      已经过去十多年,唐鸦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他只能循着依稀的印象来找寻。沿着青石板从坊间绕行,贴着墙根慢慢地往前走。今天天气算不得好,湿冷的北风使劲往人衣领子里钻,唐鸦呼了口气,把衣服拉紧些。

      他这次是偷偷出来的。

      苏莱曼有事与萨希尔商量,他趁机从屋里溜走。以前他但凡要出去逛逛,苏莱曼都会跟在他身边,但这次不同,唐鸦并不想让苏莱曼跟在自己身后。他想一个人出门,将心头的郁气都发泄出来。

      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唐鸦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好像回到了童年,行人摩肩接踵,有小孩牵着风筝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心顾着天上的纸鸢,却被石阶绊倒,狠狠地摔在地上。小孩生得玉雪可爱,手肘膝盖都染上灰尘,他瘪瘪嘴,闷着头爬了起来,自言自语道:“阿鹤不哭。”

      台阶尽头的黑色大门忽然洞开,门内走出一位青衣女子。
      她面目模糊,唐鸦却莫名知道那是一张秀丽的脸庞。

      她说:“阿鹤怎么了?”

      女子快步走下台阶,把小孩搂进怀中,疼惜地哄道:“阿鹤真勇敢,都没哭,快跟阿娘进来,今天你叔父来看望你了,你不是最喜欢他了吗?”

      小孩乖乖地呆在女子怀中,朱门后的庭院渐渐映入眼帘。
      远远的,他看见一个高冠束发的道士,身背长剑,手持拂尘。道士转头望来,冷淡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

      唐鸦打了个激灵,猛地从回忆中惊醒。
      他停住步子,抬头一望,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已来到旧宅。

      周围人迹稀少,安静得只能听见鸟鸣。一堵围墙里探出几枝枯木,上头的叶子落了干净,光秃秃的几根,看着便觉得寂寞。一只乌鸦栖息在枝上,不多时,便振翅飞去,只留下震颤的枯枝,继续孤单。

      万籁俱寂,与记忆中大不相同。
      那扇大门的构造与记忆中一般无二,已斑驳许多,破落萧索。

      唐鸦驻足,不敢再往前一步。

      幼时觉得面前的大门庞大而厚重,把年幼的他衬托得极为渺小。如今他长大了,再看这扇大门,已不复威严,只觉得寥落。

      他尝试着将门推开,稍一用力,吱呀一声,大门竟轻而易举地向内划去。
      唐鸦一愣,不敢妄动,在外头站了一盏茶时间,见的确没什么异样,这才大步踏进府邸。

      这府邸是个两进院落,一进去便是一间小亭,庭院两旁皆是游廊,庭中精心花草都已枯萎,只剩下一丛丛及膝高的野草,拨开野草,能看见根部残留的一团焦黑。

      唐鸦沉默着凝望那些焦黑,这些都是被火焰烧灼后留下的灰烬。

      一步一回廊,一步一滴血。
      唐鸦穿过野草丛,曲觞里流淌的不再是干净的流水,反倒留着几抹红色,颜色极深,近似于黑。

      他好像又回到那个雨夜,冲天的火光撕裂雨幕与天穹,尖叫与痛苦不绝于耳,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他却不敢从小湖的假山空隙中爬出来。

      周身的池水逐渐被火光熏成热泉,他止不住地落泪,不住地祈祷,却于事无补。
      尖叫声渐渐消失,耳边只剩雨水落入池水的声音,血腥味充盈在水里,他的家人他流出的鲜血,把池水都染成了红色。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回忆咆哮着涌了上来。
      唐鸦浑身颤抖,泪如雨下。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他的嘴里,唇齿间都是属于泪水的咸味,唐鸦嘴唇翕动:“阿爷……”

      这里是他的家,如今却荒无人烟。
      他在小亭中打过盹,在游廊中捉迷藏,在山水池中戏过水……

      如今小亭落灰,游廊倒塌,山水已变作死水一潭。

      自父母离世,他便再也没有家了。

      “是谁?”

      一道苍老的声音穿过中庭,直达唐鸦耳畔。树上麻雀惊飞,纷纷逃窜,飞向天空。唐鸦胡乱抹去眼泪,回头一看,声里还有鼻音:“我是这家人的亲戚,老丈你是……”

      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门边,身形佝偻,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百姓,似是古稀之年,身子骨还算硬,说话中气十足。
      “我还以为郎君你是那位道士哩。”

      唐鸦一愣,喃喃道:“道士?”心电急转,他追问道:“那个道士是不是拿着拂尘,还背着把剑,看起来年纪不大?道号隐鹤,就在玄中观住着。”

      老人笑眯眯道:“看来小郎君确实认识他。”
      唐鸦不动声色道:“我受家中长辈所托,来此寻亲,可这里荒草丛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好回去给家中长辈交代。”

      他脸上一片诚恳,好像果真只是为了来寻亲一般。

      老者欣然应允:“既然如此,那我就说给你听。”他望着烧焦的门扉,陷入十余年前的回忆里,浑浊的双眼竟变得清澈些许。

      唐鸦仔细一看,发现老者竟是个半瞎,难怪

      “这里的主人,本来姓陆,是个经商的善心人,说是来自昭武九姓,是粟特人。”
      十二年前的陆府,门庭若市,常有人上门拜访,唐鸦那时还不叫唐鸦,叫陆鹤之。

      陆府不算大户人家,但也称得上小有资产,吃穿不愁、衣食无忧,陆鹤之生得还算幸福。陆府的阿郎与娘子都是和善人,老者过去便常常为陆家做工,讨得一点钱来生活,常受他们的恩惠,是故心怀感激。

      在惨案发生后,隐鹤找上门时,才主动担下偶尔清理府邸的任务。

      “陆郎君从来都与人为善,就连隐鹤道长,也是被陆郎君救下,这才与陆郎君交好,就连陆郎君的儿子,都是以隐鹤道长的名字取的,隐鹤道长仙风道骨,饱读诗书,阿郎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同隐鹤道长一般出类拔萃。”

      唐鸦默默听着,心头酸楚。

      他没能如父亲所愿,幼时读的书早就忘了干净,大字不识一个,活成了一个莽夫。书香气没沾上一点,反倒满身血腥,成为过去自己最憎恨的那类人。

      老者目光温和,眸子却极浑浊,唐鸦看着他的眼睛,却得不到他一点回应。
      也是,若是他能看见,就一定能认出眼前这个自称“寻亲”的青年人,长得与陆家娘子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十二年前,我抱病回家歇息,白天离开不久,晚上就听见这边传来的叫声。火烧得真旺呀,整个房子都被烧着了,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叫声听着都渗人,明明那天晚上雨下的那么大,火却怎么也浇不息。”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天亮时隐鹤道长也赶了回来,冲进房子里救人,但一个都没救出来,所有人都烧成了焦炭,连脸都认不出来。隐鹤道长说没有小郎君的尸体,小郎君一定没死,把阿郎娘子埋了后,我们又到处找小郎君,找了好久好久,也没有找到。”

      十二年前,唐鸦躲在山隙里,捂着自己的嘴巴,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打湿了衣衫。火势渐熄后,他就从墙根的小洞爬了出去,淋着瓢泼大雨,一边哭,一边往城外跑。

      他听见父亲的喊声,让他跑得远远的,别再回来。
      他一直跑,一直跑,大雨将他的足迹冲刷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老者还在絮絮叨叨:“官府派人来查,也什么都没查出来,隐鹤道长把宅子留着,说是要替他的大哥好好保护,他们问我那天晚上有没有瞧见什么蹊跷的人,我想了很久……”

      那夜他惊鸿一瞥,看见冲天火光后,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烈烈火焰映出了他的身形与手中的长刀。

      只是看一眼,便肝胆俱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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