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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斟绿酒3 ...

  •   斟绿酒3

      香炉镇背山依水,夜里亮着一簇簇灯火,与落在河道里的漫天星点连成一片。

      黎千寻御剑高高飘在天水之间,随意盘腿而坐,将那个涂了黑釉贴着红纸的小酒坛挂在了剑柄上。
      酒是他特意跑了一趟雾海从地窖里刨出来的,放到如今,真真是几百年的陈酿。

      世人皆知七情散人清雅端方,却不知那人其实是个性子风流的情圣,张扬骄傲,又随性恣意。既可以捏着棋子言辞论赋优雅端庄,也可以拎着酒坛且歌且醉装疯卖傻。

      七情散人并非凡体,之所以能够不老不死,是因为他比凡人多了一个独立魂束之外的生魂,而壬清弦,也恰恰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白得了一个生魂,同为老不死,七情和壬清弦便顺理成章成了臭味相投的知己。

      七情爱酒,也擅长酿酒,其得意之作,被他自己取了个极其骚包的名字,相思醉。

      还曾被壬清弦取笑:“这么腻味的名字,不是你的风格。”

      却被反驳:“阿尘,想不想见识,浪子痴情的模样?”

      壬清弦顺手掰下一个烤的焦黄喷香的鸡腿塞进他嘴里,嗔道:“我只见过风流情圣发情的模样。”

      七情散人捏着鸡腿啧啧有声:“世间唯有四件事能让你提起兴致:弦断变徵鸣,半目弃子生,茶香方未至,浪子痴情时。”

      壬清弦便笑:“为何不是酒香未至?”

      七情答:“你才不配,酒是我的。”

      七情自然知道他从不沾酒,常常在寂寞举杯邀明月时感叹,美中不足就是缺一个能与他共饮的酒友。

      小黑坛子嫣红的酒贴上写着三个字,相思醉,雾海酒窖里头,几十坛酒的红纸酒贴,就是他一张一张亲手写出来的。
      虽然壬清弦不喝酒,而且对某人取名的品味向来不敢苟同,可却也能在雾海一蹲数月,只为陪七情酿出一缸好酒。

      雾海就在漠原西边境,离镜图山不远,创世之战后,壬清弦就经常带着他新骗来的小徒弟去蹭吃蹭喝。从最初的一个女娃,到后来一群女娃,一个个古灵精怪个性十足。
      有段日子经常被七情嘲笑他为师不尊,专收女弟子。

      直到他收了失了灵根的小六,七情便有些坐不住了,那孩子还是他半路捡到带回镜图山的,原本是个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弃婴。
      六壬不是三毒圣人,他并不精通医理,也根本没有活死人肉白骨治病救人的本事,两人眼睁睁看着那尚不满周岁的幼弱婴孩咽了气。

      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魔,壬清弦独自摸到三毒的百草峰,顺了一根据说是做灵蛊用的墨藤,生生用那邪性的东西锁了幼童将散的三魂七魄,把他从生死门边拉了回来。
      救死扶伤他不行,可对付丹灵却无人可出其右。墨藤无根,但主枝却盘踞了灵脉丹鼎,从那以后再也不能结丹,便永远与仙修无缘。

      小六/四/岁时,壬清弦辗转寻得星辰石,没想到三年里一直沉默的墨藤却被星辰石的灵信引了出来,像个有感知的活物一般,摇摇晃晃探着脑袋,将比小六拳头还大上一圈的灵石卷起吞了进去,待墨藤缩回小六体内,竟再也感知不到七灵的灵信。
      壬清弦一时大喜过望,若是有一件器物能永久封住七灵灵信,自然也就不用担心,七灵集齐之时灵息共鸣召唤往生轮。

      当年创世之战结束后,妖尊虽被散灵形神具毁,可却在修真界留下一个永久的隐患。妖尊麟狐集鸿蒙之初天地戾气化出实体,在被诛妖的道修众人逼到绝境时,耗尽内丹召唤出往生轮,硬是想要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后麟狐虽灭,不该存于此世的往生轮也被打散散落各处。

      若是后世有人将七灵集齐,往生轮再次临世,天地间恐怕又将是一场浩劫。

      寄生于小六灵脉的墨藤虽能封住七灵,可小六毕竟是肉//体凡胎,不能结丹的凡修也就只有区区几十年寿命。

      彼时的壬清弦,虽他自觉他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却也还是留着那么一点胸怀世间苍生悲天悯人的救世情结。他曾设想,将自己白得来的生魂渡给小六,若他能长生不死,墨藤便能万世永存。

      只是可惜,直到他将七灵集齐,也未能钻研出渡魂之法。他带着五个弟子在山顶布下五行法阳阵的时候,刚刚成年的小六就在一旁研习。后来咒阵失控,随着尚未被彻底封印的往生轮碎裂,壬清弦也形神俱碎。
      死得太快他自己都反应不及。
      当时唯一听进耳朵里的,就是小六最后撕心裂肺喊出的那一声“师尊”。

      决定启用法阳阵封印往生轮之前,壬清弦还带着小六去骚扰了一次七情散人。

      当初决定收小六做弟子准备教他清修道法时,七情就酸溜溜的给他翻了好几个大白眼,指着他的鼻子说他不厚道,抢了该是自己的弟子。

      七情散人驰骋修真界多年,虽说有不少追随者,却也都只能沦为帮他酿酒的苦力,亲传弟子一个都没有,反正他是个不老不死的妖精,不怕没人继承衣钵。而且他挑弟子毛病比六壬还多,歪瓜裂枣的想都不用想,不仅要长得齐整漂亮,还要有灵气,有情根。

      他当年看着小六和别人师慈徒孝一派其乐融融,泛着酸劲儿把壬清弦骂了个狗血淋头,转脸却又百般讨好,说那孩子是个情种,最好还是跟他修行。
      左右小六是个不能筑鼎结丹的修者,而且原本也只打算走清修一路,便将小六留在雾海跟着七情散人做了几年名义上的旁听童修。可怜七情散人还一心一意教导这个费尽口舌讨来的“弟子”。

      大抵是因为少年心性未成时跟着七情耳濡目染,小六长大之后的性子倒跟他有几分相似。

      那时师徒二人在雾海帮七情酿过冬的存酒,七情便毫不客气的拿出一张写了密密麻麻一片蝇头小字的配方出来,一本正经说那是他毕生钻研的心血,将会成为世间绝酿。

      没等壬清弦开口,小六便笑他:“前辈还有那么多年可以钻研,这会儿便要将自己的后路断了?”
      七情眉头一皱,抢过配方再看几眼,大手一挥拍回小六怀里:“反正就是绝酿!小鬼头好好干活就是。”

      不出两旬,第一缸新酿开封,七情踩着小板凳扒在大缸沿,拿小碗舀着尝滋味,尝来尝去对着两个从不喝酒的人长篇大论将自己一通夸赞,最后点着小六的脑门说道:“师父我才是世间大才!”
      完了指指门口大马金刀坐得跟个大爷似的壬清弦,“那个老东西收了那么多弟子,你五个师姐都够他受的,哪有精力照顾你修炼?师父我可是就你一个!嗝……”

      小六只笑着将喝醉的那个扶下来,一边小声安抚:“师尊弟子也不算多,况且师姐也能引我修炼。”
      七情看着小六,眨巴眨巴眼,神秘兮兮道:“那老东西最不老实,收徒弟还净捡着那些水灵的小姑娘,绝对不老实!”

      小六闻言便笑:“可是前辈,清吟就是男子啊。”
      七情猛地睁了两下眼,凑近了看着小六,竖起一根食指摇着一字一句:“我认识他几百年了,他什么德行我比谁都清楚!”

      二人话到此处,仅三步之隔的壬清弦都不好意思再装聋作哑,只得出声打断:“七情散人本应改作情圣散人这个我倒是很清楚。”
      小六抬头看了看自己师父,抿起唇对七情道:“前辈,师尊很好,师尊最好。”

      壬清弦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徒弟没有胳膊肘朝外拐,一时十分欣慰,心里只道,那是自然,师尊把你养大,师尊教你修行,师尊扎在山里头十几年没有出去横行霸道,就为了钻研怎么把这条老命给你,又怎么不是最好?

      刚刚及冠的少年人,常年隐居深山与世隔绝,俊朗面容上的青涩尚未褪尽,七情却明明白白看到,那双未经沧桑的清澈眸子里潋滟的似水柔情。

      这位情圣登时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

      雾海也有山有林有沟有水,午后,小六被两个老家伙塞了一把弓十根箭派出去打野。
      人刚走,七情散人揪住壬清弦劈头盖脸就问:“你对人家小孩做什么了?”

      壬清弦被问得有点蒙:“……啥?”

      七情:“怪不得你之前只收女弟子,不爱娇娥只爱须眉?莫非是因为怕和自己弟子闹出不伦之事来?”
      “啊?”壬清弦差点被自己唾沫噎住,“胡说什么?你以为人人都是情圣?”

      七情皱了皱眉,表情难得有几分严肃:“十几年前我就说过,那是个情种,你完了,要被自己养大的狼崽子吃干抹净了。”
      壬清弦愣了半晌,眨眨眼皮,开口时都还有点迷茫:“小六还小,从未出过山林,他哪里知道红尘纷繁里的乐趣?”

      “小六不小了。”
      清清朗朗不卑不亢的一句话,蓦地从背后传来,两个抵在一起的人皆是一惊,小六背着弓箭站在不远处,不知为何急着跑回来,此时额头亮晶晶一层薄汗,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们,大概是跑得太急,也可能是心里紧张,他咽了口唾沫,又深吸一口气,才郑重道,“清吟已经成年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清吟不要红尘纷繁,只想要师尊一人。”

      七情听了,顿时挺起腰杆,指着已经长身玉立的少年啧啧有声:“看我给你带出的好徒弟,有气魄有胆量哇!”

      壬清弦打量着从小到大事无巨细都有自己经手的、老觉得还是豆丁点儿大动不动就得抱起来哄一哄的小徒弟,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伸手一拉七情抬得高高的手臂,稳稳给他撇在身后,字字铿锵落地有声:“你我只是师徒。”

      壬清弦在书室石桌边给分装好了的酒坛写酒贴,横平竖直一刀一刀将红纸裁开,七情目光深沉的盯着他看,一边手里还在研着墨锭子。

      壬清弦拢拢袖口,抬笔蘸饱了墨,抬头问:“绝世佳酿叫什么?”
      七情微微勾唇哼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一手托腮,微扬起头盯住壬清弦的眼睛,笑眯眯答道:“相思醉。”

      壬清弦挑挑眉,低头落下一笔,道:“这么腻味的名字,不是你的风格。”

      七情散人笑嘻嘻,将墨锭往青石砚台边一放,抄起袖口,抬抬屁股转半圈挪到他对面重新坐下:“你怎么打算的?”

      对面人稍抬了抬眼,腕下生风,再连几笔:“不知。”

      “啧啧,知道什么叫情种么,灵尊大人?”
      壬清弦手腕微微一抖,“醉”字最后一笔滑出了那小小的四四方方一张红纸,他挑起眉梢瞪对方一眼:“我第一天认识你吗?你口中的情种无一不是风流浪子。”

      “怎么,你还担心被始乱终弃啊?”七情低低笑了一声,说罢又往前凑了凑,手指够着那一个写坏了的酒贴点了点:“阿尘,想不想见识,浪子痴情的模样?”
      壬清弦重新换一张红纸,提笔工工整整将三个字写完,从始至终稳健流畅,他抬头咧咧嘴角,笑得十分敷衍:“那可喜闻乐见。”

      七情摆摆手,拿鼻子嗤他:“你怕什么,小六从小到大里里外外哪里你不熟,人家生涩小儿赤子心肠,横竖你都不吃亏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啊,难道你还真打算和丹道术法天长日久?”
      “我不饮酒。”壬清弦低着头只顾写字,笔走龙蛇一张一张飞快挪到七情眼皮子底下。

      “要跟丹道术法天长日久的是你这个不老不死的清修仙宗才对。”壬清弦将最后一张勾上最后一笔,一并拍在七情胸口。

      傍晚,小六背着弓满载而归,山鸡野兔,还有两条被箭戳了两个血窟窿的肥美鲤子。

      七情挽着袖口俨然一个看家炊夫,将那两条横着开过小洞的鱼竖着再开个大洞,洗干净拿棍子穿了架在火上烤,顺手戳戳旁边正在侍弄烫了毛的野鸡的壬清弦:“咱宝贝徒弟是不是从来没下山打过野?”

      壬清弦抬头看了看小院角落里的小六,那孩子正摁着一只拖着断腿红了眼的兔子不敢动弹,他抿抿嘴唇思索了一瞬:“合欢那丫头不舍得让他出去。”

      七情散人特别夸张的大摇其头:“啧啧!”
      “小六只是凡修,深山里头游宿着不少鬼怪灵体,他怎么对付得了。”壬清弦说完又瞪了一眼七情,“那是我徒弟。”

      七情抱着腿蹲着往水盆边挪近了些:“那兔子他真要养?”
      壬清弦无奈点头:“小六经常从老二口下夺食,之前你也知道,就连我从都木那讨过来的剃火狻猊他都拦下来非要养。”

      七情散人摇头又赏了个白眼:“可那东西不是拿来补丹鼎的吗?说起来都木可真是大方……你为了小六连剃火狻猊都去讨,您老脸皮可还好?”
      壬清弦摆了两把水淋淋的手,讪讪道:“还好,还好。”

      七情又瞅了几眼墙角处试图跟兔子摆真心讲道理的小六,回头笑得满脸荡漾:“你可是把他放在心尖上养护的,我还不瞎。”
      壬清弦无声的叹了口气:“是我欠他的。”

      小六一个人抱着被他误伤的兔子清理上药好一通折腾,等他带着两手深深浅浅的挠痕回到火堆旁时,山鸡鲤子都闪着油光冒着香气。

      小徒弟亮晶晶的眼珠子盯着那只肥鸡,一把撕下一条腿,递到壬清弦面前,脸上的笑容极其纯粹干净:“师尊。”

      七情又乐了:“就说浪子……”

      壬清弦顺手掰下另一个烤得焦黄喷香的鸡腿塞进他嘴里,佯怒道:“我只见过风流情圣发情的模样。”

      七情散人优雅的捏着整根鸡腿,撕下一口细嚼慢咽,狭长美目眼角一勾,微微摇首啧啧有声:“这般温良恭俭让貌美气质佳的浪子哪里有,来几个我收几个,我在这雾海也不用整日与酒对愁眠了。阿尘你当年抢了我的小徒弟,如今准备拿什么还?”

      壬清弦只道:“我若如愿,尘归尘之后,清吟就托付于你。”
      七情轻叹:“世间唯有四件事能让你提起兴致:弦断变徵鸣,半目弃子生,茶香方未至,浪子痴情时。”

      “为何不是酒香未至?”

      “你才不配,酒是我的。”

      不配,黎千寻咂咂嘴,是不配呀。
      他独自筹谋谨慎一世,最终是,酒没捞着,人也丢了。
      果然还是不该,也不配的吧。

      清吟托付于你,你要引他走正途,长生途中与你作伴,时时警醒,万万不能打往生轮的主意。

      小六幼时在雾海跟七情散人修行数年,六壬接他回山时曾被一大一小合伙捉弄。
      彼时,壬清弦手里拎着一根不知从哪棵树上扒下来的荆棘藤哭笑不得。

      他指着七情恨恨道:“损友!”
      转而点点已经及肩高的小六的脑瓜:“逆徒!”

      “损友,逆徒……”黎千寻嘴里嘟囔着,一边摇头晃脑冲着那披红镀金的泥像翻眼皮,“老东西,知道我回来了还能憋这么多年不来找我,敬你是条汉子!”

      黎千寻将小酒坛放在一尘不染的供桌上,敲碎封口黄泥,一把扯掉上面蒙着的那层油纸,一阵浓郁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看我对你多好哇,明知道只是块死泥疙瘩,还特地拿了你最得意最喜欢的酒来。”黎千寻凑到坛口闻了闻,“还是那年夏末跟小六一道酿的酒,就是你也没喝过四百年陈的相思醉吧。”

      “小六灵脉早已枯死,几天前虚弱而亡,本该多出一个生魂,可他却少了一个遗魄,这么多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你是不是该来告诉我,绿水?”

      缺席不过四百年,沧桑未及翻覆,无意孤身沦入后世,所见已是人非人物非物。

      黎千寻从庙里出来时,东方天幕颜色已经变浅,御剑腾空百尺,秋风蘸着山脚湖光,点点绕上剑柄处结着的青色流苏,转而随星芒坠入炉口的温泉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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