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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待过了年,京城里地气便慢慢回暖起来。元隆十三年的春日一至,士女才子便纷纷更换了轻薄俏丽的春衫,连走在路上都是香风习习,生气勃勃。

      皇帝的旨意一下,皇长子便从赣州一带昼夜兼程地赶了回来。他虽是奉旨回京,然而圣意如何尚不可知。经左顺门一案,朝中臣子锐减一批,惊慌四起,不敢再插手立储之事。故此东门迎接的队伍稀疏而草率。除了皇长子自己宫里头侍候的人过来了,余者便是几个被派来负责仪仗的低品次的官员无精打采立着。孟长卿因是皇长子师傅,便在最前头站着。

      好容易盼到皇长子的仪仗来了,为首的车仗内跳下一个少年,身量尚且不足,但眉目清俊,与皇帝有七八分相似。孟长卿看着那个瘦削的孩子朝自己跑过来,心下微微一酸,亦有几分欣慰:这样小的孩子,便有了几分濯濯如春月柳的翩翩风度。

      皇长子直跑到孟长卿面前,便扑到他怀里去。孟长卿一时不防,连忙退了几步,跪下行大礼:“臣奉圣命,迎皇长子殿下回京。”此时皇长子不曾封王,虽然回京,依旧是个被贬的东乡侯,然而这称呼不免会唤起孩子心里那段屈辱记忆,还是避重就轻,喊句殿下最为稳妥。

      皇长子在人前不欲多说,便点头拉了孟长卿起来,紧攥着他的手。孟长卿轻叹了口气,低声安抚道:“臣说过会接殿下回家,殿下受苦了。”又轻声在他耳边道,“殿下,君子不重则不威,喜怒切忌形于色。”

      皇长子谦恭道:“太傅教导的是。”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只是跟着孟长卿,手也不肯放开。孟长卿原本就喜欢孩子,被他这样依恋,心底不禁更生爱怜之意:“殿下,咱们到家了,别怕。”

      皇长子进京自然是先去觐见皇帝的。然而那日皇帝明确发了口谕,道是皇长子风尘劳苦,着他自行回宫歇息,不必来拜见了。皇帝当然不会真的关心这最不受宠的长子的身体,分明是不欲他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意思了。

      皇长子无计可施,垂着眼睛一脸的失落。孟长卿看着便不忍心,弯下腰悄悄道:“殿下想见父皇,臣带你去可好?”皇长子吓得怯怯的:“太傅……父皇说了不让我见他……”

      孟长卿知道这个时辰,皇帝若没有留他在寝宫,就必定是去了储秀宫看孩子,便安慰道:“殿下莫怕,臣带你去储秀宫见父皇,还可以看看你淩弟弟。”皇长子仰着小脸,怯弱中带着天真:“天色已晚,太傅带我去后宫,不会牵连太傅受责么?”

      孟长卿笑着揉了揉他的发:“殿下,臣几日未见贵妃了,此时去探望,皇上不会怪责的。”他吩咐近旁的宫人道:“替殿下收拾衣饰。我带他去储秀宫。”

      春寒尚且料峭,孟长卿拉着皇长子的手走在宫内小径上,一路上夜色撩人,殿宇巍峨。孟长卿借着宫女手里的灯笼,瞧见皇长子依旧穿着朝服,惊奇道:“殿下,家常见父皇不必这般庄重的,才刚你的宫人没有给你换衣服么?”

      皇长子低着头,眼圈竟已红了。跟在身后的几个宫女都暗暗交换了一个眼色。孟长卿知道不对,抬起他的脸,温和道:“殿下,臣是皇上派给殿下为师的,殿下无话不可尽对臣言。”他转头睨了一眼那几个宫人,眼神已带上了几分厉色:“跪下!”

      凡在宫里混的,都知道孟大人性子温润,是最好相与的,鲜少见他这般疾言厉色。宫人们纷纷跪下来,大约是知道孟长卿管不了内宫之事,依旧神色敷衍。皇长子拉拉孟长卿的袖摆,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颤抖:“太傅,我没有别的衣服穿,她们从不把我的衣服拿到浣衣局去……我的旧衣服上都是油渍……”那跪在为首的宫人一听便急了,嘴硬道:“皇长子,您虽是主子也要讲良心!奴婢们哪里亏待您了,您这么胡说乱道?”

      皇长子显然迫于淫威,竟又把头低了下去。孟长卿气得面色都变了,勉力维持住神情,又一次抬起他的脸:“殿下把头抬起来!”他转向那几个宫人:“皇长子殿下乃是皇上嫡长,故文昭皇后之子,正经儿的主子,岂由得奴下作践!若是我管不了这宫内之事,现如今贵妃娘娘执掌六宫,我倒要去请示贵妃,这样犯上的奴婢,该不该立时杖毙!”

      孟长卿站在春夜的风中,一身玄衣,原本秀美的面容露着端冷肃杀之气,几个婢子终于怕起来,在那里磕头如捣蒜。孟长卿浑然不理,只是重又牵住皇长子冰凉的手,走向储秀宫去:“殿下别怕,臣会一直在这里陪着殿下。”他的心在一阵阵抽痛着,终于回头看了一眼皇长子的面容。这个受尽磨折冷遇的孩子又把头低了下去,眼角却流出一丝不可探究的情绪。

      两人到得储秀宫门口,早有内监进去通禀。孟长卿站在门口的游廊里,都能听见里头传来皇帝爽朗的笑声,逗得小皇子发出奶声奶气的咿咿呀呀。孟贵妃大概弹着自谱的乐坊新曲,时不时停下来,与皇帝一起逗弄孩子。气氛安详而温暖。

      那是真正的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融洽欢喜,不容任何一个外人进去打破。

      孟长卿站在那里,深深吸了口气。纵使知道皇帝心之所属,听见这样的欢愉,依旧心生悲凉。这是他终其一生不能给皇帝的东西,是一道天堑沟壑,所有的恩爱缠绵,在它面前都虚无得失去了安定。

      皇长子一直看着孟长卿的脸色,此刻见他神情不虞,便小心道:“太傅,咱们是不是不该来?”

      孟长卿这才想到,这样的场景让皇长子听了去,只怕孩子心里更加难受,忙笑道:“殿下别怕,臣在这里呢。咱们等等就是了。”他捏一捏孩子的小手,“你淩弟弟可爱极了,待会儿你就可以抱抱他了。”

      皇长子再不多言,乖巧答了个“好”。没多久,那内监满面堆笑地出来了:“孟大人请,皇长子请。”

      便有宫人打了帘子,躬身让二人进去。甫一进内殿,迎面便是花团锦簇,扑面而来的暖意。孟长卿跪下行礼道:“臣见过皇上,臣弟给贵妃娘娘请安。”皇长子虽怯得要命,也跪下来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坐在几案旁,笑着伸手拉起孟长卿:“春日里天还有些冷呢,怎么那么晚不回府,还来这里?”拉着他的手道,“手冰冰凉的,这体寒的毛病还是没见好。”孟贵妃身着家常桃红霓裳,青丝松松绾了个慵懒髻,晚妆明媚,更显得纤秾合度,秀美宜人,放下琵琶笑道:“卿卿便是不听话。有没有跟你说过初春也要抱手炉出来?你就是犯懒。”孟长卿笑道:“哪里这样娇贵了,天很快就暖了呢。”

      小皇子在乳母怀里蹬了下腿,哭了出来。那孩子生得粉雕玉琢的,虽才几个月便隐隐可见孟氏姐弟的玉雪容貌,难怪皇帝疼爱得一刻也放不下。孟贵妃示意抱过来,伸手搂在怀里,摇头笑看着弟弟:“阿姐不管你,横竖现在大了,阿姐的话是听不进去的。皇上也不管教?”皇帝心情大好,竟浑然没看见还有个皇长子似的,只拍拍孟长卿的手背:“朕倒是想管的,只怕你这个阿姐口不应心,到时候又该心疼了。”他把孟长卿的手捧在掌心,疼惜地呵了几口热气。

      孟长卿把手抽了回去,道:“臣是携皇长子来给皇上贵妃请安呢,顺道带殿下来瞧瞧弟弟。”皇帝这才看见了跪在地下的孩子,蹙眉道:“平身罢。朕说了怕你累,怎么还过来?”

      皇长子受了一惊,求助一般地看向孟长卿。孟长卿拉他起来,笑道:“原是臣的不是,是臣想姐姐了,也许久未见淩儿,皇长子也想父皇,就顺便带他过来请安。”皇帝不好再说,只道:“给皇长子看座吧。”

      皇长子并不坐下,只对着皇帝又磕了个头:“儿臣亲见父皇圣躬安好,便安心了。儿臣许久不在父皇跟前尽孝了,儿臣想父皇……”皇帝看了他一眼,道:“见人也不请安?越大越没规矩了。”皇长子急忙转过去对着孟贵妃跪下道:“儿臣给孟母妃请安,淩弟弟好。”

      孟长卿原本心里七上八下的,听他此话一出方才安稳了。寻常皇子见了庶母,唤一声娘娘也便罢了,这孩子倒是乖觉懂事得很。孟贵妃把孩子递还给乳娘,自己过去拉着他笑道:“好孩子,坐吧,在母妃这里,万事不必拘束。”又命人去端了精致的果子点心给他吃。那乳娘抱着皇子,也福下身去道:“二皇子见过皇长兄。”

      皇帝眼里闪过几丝阴霾,随即若无其事,拉过孟长卿道:“你也坐吧。明日还要教湛儿念书,今日也不必回去了,在你阿姐宫里住着就是。朕还有折子要批,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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