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十一) ...
-
那段时光在孟长卿此后的回忆里,变得慵懒,细碎和绵长。他几乎不太涉足朝政要事,日常便是带着皇长子念书,晚间自行回府,或陪着皇帝探望阿姐与外甥,更多时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欢爱缠绵,手谈一局,或只是安静相对,闲话家常,亦可泡一盏茶,两人各自捧着各自的书看,偶尔相望,温暖静好。看窗外流光飞舞,一场场花事开到荼蘼了,闲倚晚风生怅望,可怜风雨落朝霞。
皇帝新换了内阁的班子,得了什么新人才,又于政事上有何新政,都会在晚间相处时零碎地告诉他。孟长卿并不甚在意,只是淡淡微笑,从不随口议论。他能有如今这样美好静谧的日子,已是心满意足之至,再无他想。从前的风波汹涌,人心诡谲,直让人心惊肉跳,不敢回想。
那日节气已近暮春,皇长子在文华殿里读书,孟长卿把刚湃在水里浸过一遍的樱桃端过来,道:“殿下歇歇罢。”皇长子欢喜地拿过樱桃,先递到孟长卿嘴边。孟长卿摇首道:“殿下自己用,臣胃气弱,凉水湃过的东西不敢多吃。”他看了眼皇长子手里的书,微笑道:“这几日臣看殿下很喜欢念这几句话。”
皇长子点点头,眨着乌黑的眼睛:“是啊是啊。这《凯风》里的话是讲母亲的呢。‘凯风自南,吹彼荆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孟长卿心头微微泛上一股酸楚,笑道:“这话是什么意识呢?给太傅讲讲可好?”
皇长子吃着樱桃,蹦到孟长卿身边,炫耀似的摇头晃脑:“我都知道!‘母亲明理有美德,我不成器难回报’。”
孟长卿伸手替他理理衣领,柔声道:“是啊,一点不错。文昭皇后当日柔善明理,贤淑仁厚,她的儿子,自然日后会有福报的。”
皇长子便露出了期待的目光:“太傅,我也想问别人,可是他们都怕犯父皇的忌讳,他们不告诉我……您是见过我母后的,您会告诉我的对吗?她生得好看吗?她是什么样的人?”孩子眼里有了一点落寞伤感,“她走的时候我太小了,我都快记不得她的样子了。”
孟长卿温柔地揽过他:“太傅当然会告诉你。你母后自然是好看的,”他轻轻点了点皇长子的下颌,“你的眼睛像你父皇,下巴像极了你母亲。她很美,温婉大方,与人为善。臣小时候跑去兴王府玩耍,她那时候还是王妃。她对臣很好,对孟娘娘也和善。她会做可口的糕点,会酿桂花酒……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皇长子听得入神,眼中却噙了一汪清水:“那为什么父皇不喜欢她?为什么父皇那么不喜欢我,无论我怎样乖,怎么努力读书,父皇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孟长卿忙竖起手指放到他嘴边:“傻孩子,父子乃是天性,世上哪会有不喜欢自己孩子的父亲?只要你读书成才,日后熟习朝政,仁民爱物,父皇自然是会喜欢你的。”皇长子见他亲近自己,便顺势蹭到他怀中,仰着小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太傅……你今晚能不出宫,陪我一起睡吗?”
孟长卿几乎怔住,反应过来便爱怜地揉揉眼前的小脑袋:“这可不成,晚间宫门下了钥,臣不出去可怎么好呢?贵妃给你派在身边的都是极妥当的人,有那么多宫女内监陪着殿下呢。”
皇长子噘着嘴:“那为什么太傅可以留在孟母妃的储秀宫住呢?”孟长卿莞尔:“殿下,孟贵妃是臣的胞姐啊。”皇长子锲而不舍,扒着孟长卿的衣服,神色委屈:“那父皇叫太傅留下,太傅不是回回都留下的吗?每次还高兴得很……太傅肯陪父皇睡,为什么不肯陪湛儿睡呢?”
因着名门世家的出身,孟长卿素日虽淡淡的好似并不掩饰与皇帝的特殊关系,然则心底深处十分在意世人那探寻的目光与恶意的揣摩,也无人敢在他跟前直接说这样犯忌讳的话。此刻皇长子一片没头没脑的孩子气之语,直把他心头最羞愤的情绪引了出来。他一改素日的温润,板起脸道:“是谁教殿下说的这些话?!”
皇长子吓得瑟缩了一下,孟长卿虽然好性儿,但肃颜厉色的样子看着很是怕人:“我,我……没有人教我。”他一瘪嘴几乎要哭了,“原本就是这样的……父皇派人传口谕过来,太傅便不回府,到父皇寝宫去……太傅喜欢父皇,不喜欢湛儿了是么?”
孟长卿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上脑,好似最隐秘的心事被个孩子活活揭开来,还流着血撕下一层皮肉:“殿下,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殿下不懂这道理吗?”他一瞥案上,随手抄起一方铜虎钮镇纸来,“伸手!”
孩子被惊得不轻,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我……湛儿不敢说了,太傅别生气……”孟长卿稳了稳心神:“殿下,臣只当殿下是个孩子,原来殿下已然长大了。殿下是君,我是臣,若殿下不愿听从管教,臣不敢有任何怨言,即刻向皇上请辞,另延名师教导殿下。”皇长子显然是吓坏了,抱住孟长卿不肯撒手:“全是湛儿的不是,惹恼了太傅……”他乖乖伸出两只小手,稚嫩的掌心显出玉色的白嫩,极是无辜可怜:“太傅……教训得轻些好吗?”
孟长卿并不理睬他,手中的镇纸径直往一只手心挥去,只一记便鼓起一道淡红的痕迹。皇长子虽不受宠,却也没受过这等委屈,登时便嚎哭起来,用另一只手揉揉手心,却又不敢躲,只乖乖地又伸直了送出去。那镇纸前端的虎头栩栩如生,像是扑过来噬人似的。又挨了几下,孩子便再受不住,呜呜地哭着,整个人都瘫倒在地下:“母后……我要母后……我疼,母后……”
那究竟只是个年幼失母的孩子---孟长卿心下一软,镇纸也丢开了。他缓缓靠近哭泣不已的孩子,向他伸出一只手去:“殿下不哭了,乖……是臣不好,殿下不哭,好么?”
皇长子依旧饮泣着:“我想母后……这宫里这么大,到了晚上,骨头里都泛着冷……父皇不喜欢我,甚至还想把我赶到赣州去……连宫人都随意欺负我……淩弟弟有孟母妃,太傅有父皇,我却什么也没有。”
孟长卿心下一动,若无其事地拉起孩子,揽在怀中替他揉了几下手心:“殿下,淩弟弟有孟母妃,你想不想也要一个母妃来照顾你?”
皇长子转了转眼睛,怯怯道:“孟母妃有亲儿子,她不会喜欢我的。”
孟长卿笑道:“殿下怎的这样多心。当日孟母妃就与你生母情同姊妹,对你也极是疼爱,怎会不喜欢你?这么着罢,臣先去与贵妃娘娘说,商议过了再去跟你父皇提,如何?”
皇长子仍是怯生生的样子:“一切听从太傅安排。若能得孟母妃照料,湛儿喜不自禁。”孟长卿对他笑了笑,拿起案上那册《诗经》递到他手里:“天色已晚,臣该告退了。殿下好生再温习一遍书。须知书中不仅有黄金屋颜如玉,还有这许多别的,意想不到的好处呢。不是么?一句‘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就给殿下送了个母妃呢。”
皇长子见他一径出去了,哪里敢留他,只是躬身道:“太傅慢走。”眼见孟长卿到了殿门口,方才轻声叫了一句:“太傅。”
孟长卿回过头来温和地笑:“怎么了殿下?”
“多谢太傅。”皇长子泪眼朦胧,声音柔软,“他们都说我母后当年不堪,从未得父皇宠爱,只有太傅,会对我说,我的母后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直到孟长卿走出了殿门,皇长子收回了天真稚气的目光。他看着那道离去的清瘦颀秀的背影,从嘴角暗暗勾出了一个阴冷刻毒的微笑。
孟长卿心绪不佳,只觉得窒闷得很。孟府的马车已然停在宫城外等他。他上了车闭目凝神,思绪却飘到了今晨之事。
昨夜他宿在皇帝寝宫里,自是□□爱连绵不提。晨起他还迷糊着,皇帝便不安分地将手伸进衣中,拧着那两颗诱人的深红果子:“卿卿,很快便要春闱了。朕忙乱的很。”
孟长卿随意应了一声,依旧埋在锦被中闭着眼。果然皇帝接下去道:“当日那件河南饥荒的事还是你办的,他们如今都善不了后,朕想着,不如你回去,把那些折子再替朕……”
孟长卿面色懵懂,心里早就清醒了,睁开眼来:“新入阁的一批多是青年才俊,前几日还听皇上夸赞了几句。受了皇上的提拔,自然是该为君分忧的。”
皇帝松开手,俯下去蹭蹭他的额头,呼吸间还没褪去昨夜欲望的气息:“他们究竟没经过事,如今看来竟也顶不了大用。”他起身披上衣袍,“春闱将至,朕还想着你去替朕放眼挑挑,不拘一格,选几个好的上来。”孟长卿便“扑哧”笑了一声,从被中坐起来:“皇上这话可不敢随意说,京里几家今年要参加春闱的名门子弟,听了这风声便要忙忙到臣跟前来送礼了。”皇帝也笑了,拧拧他的鼻子:“他们只管送他们的,你只管收着。有才便选无才便黜,朕瞧谁敢议论半句是非。”
孟长卿笑得十足娇俏:“算是五郎最疼卿卿,好人留着我做,五郎只管扮白脸。”皇帝道:“可不是么。看着朕疼你,你就替朕去办些事。这些日子瞧你一句话也不说,自己没憋死,朕看着都觉得屈才了。过段日子,回阁里去罢。”
皇帝前几句话似还有探询之意,这句便是无可推脱了。孟长卿顿时睡意全无。他心知皇帝迟早要叫他回来,心底里是推拒的,然而明白皇帝如此说便是早已有了打算,无谓在些许小事上惹他不快。他缓缓凑上去替皇帝系好衣带,笑得温婉而无可挑剔:“臣虽退出内阁一时,然还是在朝中的人。食君之禄,便要忠君之事。新入阁的几位有何不妥之处,臣替皇上调教着,断不会叫皇上费心操劳。”皇帝拉住他的手亲昵道:“就知道你最乖巧了。”
乖巧么?
他只是在宦海里沉浮得惯了,知道哪些小事可以隐忍不发,知道哪些情绪只能被隐藏起来。皇帝的心机一向深沉,更喜欢万事掌控在手。许多事,他必得小心谨慎。一时的任意而为,于他自己无妨,却会涉及诸多相关人命。皇帝对他人的耐心,一向不像对他那么多。
车马一个颠簸,孟长卿被略震了震,睁开了眼睛。皇帝虽召了皇长子回京,却绝口未提立储之意。二皇子也未曾封王。这样下去皇帝立幼之心未消可想而知。而大明再经不起一场夺嫡的腥风血雨,朝野亦不能再承受一次众臣贬谪的惶然惊怖。
孟长卿微微勾起唇角。原来皇帝是这个意思,就等着他开口去说。难为皇长子小小年纪也能体会圣意,果真是帝王之才了。狱中皇帝的话犹在耳畔,他说自己负了贵妃一生,当然要用这个法子去弥补,为她后半生安康计,亦只有这个法子。
正思索间车马行至朱雀大街。孟府就在皇城底下,离那里只一街之隔。孟长卿觉出了疲累,又一次阖上双目。耳畔是湘帘上玉佩叮咚作响,却忽听帘外传来几个幼童欢唱之声。举凡朱雀街经过的轿马皆非富即贵,孩子们见着达官贵人或清贵公子的车富丽华美,便欢喜围着玩耍,或为了讨些买果子的赏钱。孟长卿细细听了一阵,听得他们欢快唱着“推开名利关,摘脱英雄网。三千贯二千石,一品官二品职,只落的故纸上两行史记,无过是重卧列鼎而食……”
孟长卿揭开湘帘,便有个孩子正对着他甜甜一笑,唱道:“笑他满朝朱紫贵,怎如我一枕黑甜乡……”
孟长卿放下帘子,闭上眼笑道:“马东篱这出剧好,如今是妇孺皆知了。”那御者只当他嫌烦了,转过身小心翼翼问:“要小的将他们撵去么?”孟长卿微微摇了摇首:“去拿几个钱给他们,让他们去买别处买糖吃罢。”
御者答应了一声,跳下车去了。
孩子的欢笑与歌声渐次远去,孟长卿仿佛沉溺在梦中。他忆起了当年少年自负凌云笔,忆起了那日一生襟抱未曾开。有那么多往事如烟似梦,直上心头。展才的憧憬,朱紫的富贵。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浮生若梦花言巧语。王府亭间春华遍地,那个人温柔的笑颜;书房殿内暖阳细碎,赌书泼茶,相看两不厌。
更多的,是当年一身崚嶒骨,还有一腔白发书生神州泪,还那样清晰,却终落得个春花落尽,满怀萧瑟。
举士入仕,闻名天下朝夕伴君,原是千百年来无数士子的美梦。却不知一朝朱紫贵,纵遂愿也不过一梦黄粱。
孟长卿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倦意袭上来,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那御者被他吓一跳,连车也不敢驾了:“大人怎的了?小的替你去请医官?”
孟长卿靠在车中,语态平静而温和:“我累了。”
元隆十三年春,上封次子淩为寿王,长子东乡侯日表英奇,天资粹美,授以册宝,进位东宫。贵妃孟氏进位皇后,着鞠养太子。是年秋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