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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汤则令(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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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则令真的试了。
她买了夜宵,在季如是家门口等他下班。季如是回来看到她,眼睛动了动,不过没说什么。
季如是安静地埋头吃她买的冷馄饨,期间一言未发。他不时看看手机,露出丝丝笑意。
汤则令坐在他对面,捕捉他抬头的瞬间,对他说:“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其中一个老死,对吗?”
季如是看着她的表情,她这辈子大概也忘不了。他像没收到任何警报出门遇上九级台风似的,狼狈不堪。她本来要接一句:开个玩笑。但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季如是拒绝了她,明确告诉她:他心里已经有了人。他把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说了什么汤则令已经不记得了。
她那天回家,哭了很久,心脏像失了控,源源不绝地产出哀伤和酸楚,在泪眼朦胧中,她认清自己可能早就爱上季如是了,不过料知他的答案,才自欺欺人地在两人间设置距离,不断告诉自己,他们只是亲密的友人,亲密的友人,亲密的友人。
拜那个心理医生所赐,她挑破了伪装的帷幕。现在,他知道了,果然也如她所料,拒绝了。不过心理医生是不管她的爱情的,他只负责治疗她的厌食症。
很奇怪,在她当着季如是的面提出那样一个请求、彻底失去了再靠近他的机会后,尽管她伤心欲绝,精神状态萎靡,食欲却逐渐恢复了。
淘宝店生意越来越好,忙着忙着,疼痛也平复下去了。
夏末的一天,汤则令摆脱了一个巨猥琐的追求者,开车回家的途中,经过一家便利店。店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汤则令放慢车速,从他身旁经过。他双手空空,似乎准备进便利店买东西,又不知为什么站住了一动不动。因为他半挡着门,进出便利店的人绕开他时,无不抬头看看他。
汤则令的车子在前面马路左转,绕了一圈回来时,他依旧站在老位置,像耗尽了最后一点电池的机器人。
汤则令在路边停了车,下去找他。一对母女正好从便利店出来,小女孩直乐,她妈妈拖了拖她,说:“快点走,别惹上神经病!”
汤则令有一阵子没见季如是了,还好他深锁眉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然她都不知要怎么和他开口了。
“嗨,”她说,“站在这干吗?”
季如是看向她,呆呆地眨了两次眼睛,才认出她。他又茫然看了看周围,似在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汤则令说:“晚上有空?”季如是想了想,点点头。“我们进去买点东西,晚上我弄给你吃。”季如是又点点头。
这是季如是第一次到汤则令住的地方来。汤则令做晚饭的时候,季如是参观了房间,在卧室逗留了良久。
十多平方米的卧室里,挂满了他的画像,大大小小,足有近千幅。
汤则令把蛋炒饭和牛肉汤端上桌,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季如是的脸色,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没指望季如是回答,季如是却说:“失恋了。”
“是沙瑛?”
季如是点点头:“她说这样很奇怪。”
汤则令忍住蓦然喷涌的欢喜和希望,塞了自己一嘴的蛋炒饭,含含糊糊地说:“那你打算怎么做?”
“如她所愿。我以前喜欢过她姐姐,后来喜欢她,人既然可以不断地喜欢上新的人,又何必在一个人身上钻牛角尖,为了和她在一起,把她陷入十分尴尬和难堪的境地?她很快会找到令她喜欢、也令她适意的人。”
季如是平淡的声调里,隐隐有股粘稠的感伤,让汤则令想到一则报道里,被主人抛弃后仍不顾风雨、固执地守在某个路口等待主人来接它的断腿小狗。
她稀里哗啦地往碗里舀着牛肉汤,口气轻松地说:“你上辈子欠了她们姐妹吧。看你这么难受,不如回来再跟我搭伴算了,反正我现在也是一个人。”
季如是长时间没说话,汤则令忍不住看看他。两人目光相触,季如是很认真地说:“好。”
汤则令一惊:“我开玩笑的。”说完她就想咬烂自己的舌头,这句曾在关键时刻迟到的话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此时。
正想着怎么挽回,季如是已经开口:“我不是。”
汤则令重重咽了口口水,整个房间似乎都传来“咕嘟”一响。
三天后,汤则令搬到季如是家中。她没有退掉自己的租房,一周仍回去住个一两天。
她的朋友们不管心里如何认为,嘴上一致恭喜她,多年媳妇熬成婆。
汤则令本人自然很高兴,至少她表现得跟赤贫老农中了五百万似的,整天兴高采烈。因为来之不易,她格外珍惜。
太珍惜了,有时惹得季如是生气。他觉得汤则令时时谨言慎行,生怕得罪他似的。她看他的眼神,让他自问:难道曾经家暴过她?他挺不自在,说了汤则令几次,汤则令口头答应,却照旧对他诚惶诚恐。最后一次,季如是直接点拨她:“我们能不能和以前一样?”汤则令一下子变了脸色,问他:“你后悔了?”季如是回想了下他的话,是有点歧义,他解释了一遍,从此不再就这个问题说什么了。
除此之外,他们算相安无事。
季如是的生日快到了,正好他的初中班主任得了绝症,他父母打电话来告诉他,他决定在生日前回一趟湖南。
他一去三天,赶在生日当天回来了。
汤则令新近报了营养师的班,做了一桌药膳在家等他。
外面的雨无声喧狂,天色像泛黄的宣纸。
汤则令倚在窗边,打开窗户看下面湿漉漉、空无一人的弄堂。弄堂尽头住着个业余京剧爱好者,偏趁雨拉起了二胡,有时还提着嗓子来一段,唱的什么汤则令也不明白,单觉得他制造的声音让阴湿气更喧腾起来,一个劲往人骨子里钻。
底下出现了一把墨绿的伞,撑伞的人单肩背了只长条旅行包。
汤则令跑去开门,迎接季如是回来。
季如是的脸色苍白,但双眼亮晶晶的。汤则令让他先换衣服吃饭。他把包往地上一扔,脱了湿袜子,拉着汤则令的手急急往屋里走。
“我姐姐她,”他似憋了一肚子话要对汤则令说,还没在桌旁坐下,就说了起来,“果然是被人谋杀的!”
“啊?”
季如是对汤则令说过,他姐姐因为成绩优秀,初中起就去山村外一个城镇的重点中学念书。他父母安排她寄住在镇里一个同乡的家中。同乡长年在国外,家里只有他妻子和一个与季如是姐姐同龄的男孩。他姐姐在那里住了一年多,在一个万圣夜,被诊断为“心力衰竭”,从此闭目。
季如是很激动,汤则令不无惋惜地看着他将她精心烹调的食物一股脑儿送入嘴中。
“姐姐她没有心脏病史。”
“你怎么知道呢?你比她小那么多,她去世的时候,你还是小孩子,也许不记得了。”
“姐姐所有的事情我都记得,而且,我会查。她确实没有心脏病史。”季如是肯定地说,“你不要以为我夸大。姐姐借住的那户人家,在她死后半年就搬走了,当年通讯不发达,他们也有意隐瞒,所以至今还不知他们去向,只知户主姓贾,他妻子姓林,他们的儿子叫贾正道。我上的初中,和姐姐一样。我的班主任,也就是姐姐的班主任。”
说到正题了:“我们班主任对我的态度一直很奇怪,我开始不明白,后来发现只要我谈到姐姐,她就不敢正视我。我知道有问题,但她口风太紧了,每次都不愿谈她的死因。有一次我正面问她:姐姐是不是被人谋杀?她脸色大变,厉言训斥我:不管我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一律不要当真,医院开证明我姐姐是死于心衰,她就是死于心衰。她还向我爸妈告状,要他们禁止我多看于思维有害无益的闲书和电视剧。
“因为她的话,我得到了新的启发。我千方百计找到了给姐姐开死亡证明的那个医生,我从他那里了解到,姐姐的死因当时曾引发过好几个医生的争论,有的认为姐姐是服了某种心脏病药才死的,有的认为她以前肯定有心脏病,正好发作。据医生说,那天晚上,姐姐和贾正道等几个同学玩‘试胆游戏’,输的人必须喝一杯‘惩罚饮料’,姐姐就是喝了这杯饮料后,心脏病发作,倒在地上时,又撞到了脑袋,最后不治身亡。但这杯饮料的成分是某种缓解经期疼痛的中药,其中并没有任何心脏病药物,所以服心脏病药而死这条不成立;而姐姐也没有心脏病史。医生们最后没办法,只能根据表象,简单地诊断为心衰而死。但我不能够认同……”
汤则令这时似乎听到外面客厅有动静,她怀疑季如是刚进来时没关好门,有人进来了。
季如是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信纸。汤则令知道这张纸至关重要。外面又没声音了,大概是她的错觉吧。
季如是盯着手中的信纸看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班主任在医院看到我,她说,她猜我会来,一直在等我。”季如是盯着信的眼里,泛起泪花。
原来班主任的确向季如是隐瞒了一些情况。季如是的姐姐在寄人篱下的一年多里,过得不怎么愉快。贾正道是个变|态,他养了许多小动物——仓鼠、兔子、猫、狗、青蛙、金鱼、鸟等,背着大人拿它们做实验。丽君(季如是姐姐的名字,他本人那时叫宝君,后来才改名)亲眼看到他拿通电的电极刺兔子,也看到过他解剖小鸟。他还把猫、狗刚生下的崽子放对方窝里,看它们的反应……他知道自己的“小实验”被丽君发现后,求她别告发他。但丽君还是向林阿姨(贾正道母亲)说了此事。林阿姨大怒,放走了所有小动物,揍了贾正道一顿,并勒令他不准再做这样“泯灭人性”的事。
丽君写给班主任的信,最后日期是在她猝死前一周。丽君在信上述说了自己内心的苦闷:要担负太多人的希望,无法做真正的自己。她还在信的末尾提到,她告发了贾正道后,他表面上还是和她说说笑笑的,但在他的笑容底下,总有什么险恶的东西叫她心惊胆颤。前两天,她看到他偷了一瓶他奶奶的心律平,小心藏到他的床头柜里,也不知派什么用。她请求班主任能够给予她指点,帮她破除迷雾,昂首前进。
字用蓝色墨水写的,字迹沉雄俊飞,漂亮非常。遣词造句流畅达意,却多少带着点那个年代常见的“忧郁风”。
汤则令读完信后,将它小心折好,还给季如是。
季如是说:“班主任认为她当时没有给予姐姐正确的指导,只是泛泛地告诉她要放宽心,以乐观、积极的心态来看待人和事。姐姐死后,她也不能相信她的学生会介入谋杀同学,所以依旧没能找贾正道当面问清。他转校后,她甚至还松了口气。可我的出现,让她又不时想起姐姐,及姐姐写给她的求助信。多年来,她一直为此愧疚,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现在,她没多少时间好活了,她决定告诉我真相,让我自己去判断。我觉得,姐姐很有可能,就是被这个贾正道谋杀的。他有动机——报复姐姐;有凶器——心律平。只是我还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他怎么做到让姐姐服下过量心律平、而又不被医院发现的?”
汤则令蓦地里紧张起来:“事情过了那么久,而且,单凭你姐姐信里提到的内容,证据也不足。你打算怎么做?”
季如是看看她,笑了:“放心,不是百分百肯定,我不会做任何危险的事。不过,既然看到了姐姐的遗言,我不把这个贾正道揪出来,我不甘心!”
“如果,真是他杀的呢?你会走法律程序逮捕他的,对吧?”
“当然。”
汤则令勉强笑了笑。她站起来盛汤,迫切地要换个话题。
季如是喝着她煮的猴头菇排骨汤,心不在焉。汤则令坐到他大腿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吻他。
季如是反抗了一下:“现在别……”
汤则令不理他,边吻他边解他衬衫扣子。
季如是见她红了眼,也就随她了。
他们倒在地上的时候,季如是问了一句:“外面有人?”他们停顿了一下,齐齐侧耳倾听,除了风吹走道里的窗框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外,并没听到其它声音。
汤则令出了一身大汗,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她想:“真是的,如是想他姐姐想疯了,怎么可能有人谋杀她?”如果不是知道季如是几乎不看网文和电视剧,她也想劝劝他,把这两样禁了吧。
“口渴。”季如是说。汤则令起来,看到一桌狼藉,汤也冷了。
“想喝冷开水。”季如是伸着懒腰。
汤则令看着他,觉得心脏软趴趴的,像刚出炉的菠萝焗饭上那层芝士。她光着身子,去外面客厅倒水。
客厅没什么变化,只是电视机前的大金鱼缸上多了一只蛋糕和一张贺卡。
因为出其不意,汤则令惊叫了一声。
季如是套上裤子跑了出来。汤则令把手上的贺卡递给他,她笑说:“她不会是自己送过来的吧?一定是叫快递。不过快递什么时候来的?你听到吗?我好像没有。”
季如是看到贺卡上的署名后就变了脸色,他说:“没有包装袋,不是快递,是她本人。”
“那可能是门没关好。”
季如是马上找手机,大概是要联络送蛋糕和贺卡的人,但不怎么成功。
汤则令穿上衣服,去收拾残羹冷炙。她在厨房洗碗,“哗哗”的水声中夹杂着季如是烦躁不安的走动声。
等她好不容易洗完,房间里已经安静得像一百年没有人进来过。
她疲乏地走出厨房,季如是果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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