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茕茕棉兔

2、坠落

　　我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上天台，推开吱啦作响的铁门，一阵风吹过，我打了个哆嗦，今天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只看得见湛蓝湛蓝的天空，我走到天台的边缘，翻过已经腐朽的铁栏杆，跳到天台下的平台上，此时上课已经10分钟，再过半小时，下课铃一响，这栋楼下将会被人潮包围，我坐在平台的边缘，这里的视野很好，高度足够将学校大半的样貌看个差不多，当然，摔下去也基本无存活的可能。我双腿晃晃悠悠的荡着，抬头看向天空，从脖子上摘下挂有一颗星星的坠子，用手在五个角上轻轻的按压。

　　这根坠子是我十岁生日时唐宋辞送我的，装在一个藏青色的小方盒子里，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回家后，我攥着这根坠子，哭了好久，自那以后，我走哪儿都带着它。

　　我曾经一直以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只有还有唐宋辞在，我都能咬着牙熬过去，然而这次不一样了，唐宋辞站在了我的对立面，也因此，我才知道我在唐宋辞的心里面是多不值得去相信的一个人。

　　即便如此，我依然把她当做了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但现在，这根支柱倒塌了，我实在找不到其他的理由能够让我继续活下去，甚至有时一想到我还这么年轻，身体健康，未来还有那么多年，我就觉得自己累得不行，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光是活着，就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气力。

　　我从小就出生在一个畸形的家庭，我妈整天在外面疯，偶尔回次家都是酒气冲天的，带着一屁股的债，然后哭着抱着我爸的腿，求他原谅她，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爸是个有教养，脾气好得不得了的人，每一次他都会抱着我妈告诉她没事没事，是我不好，只忙工作忽略了你，然后又给了她一笔钱，我妈就会抱着他嚎啕大哭，这样的狗血剧在我6岁以前经常发生，然而他一次又一次的宽容，并没有得到我妈的珍惜，随着我妈的变本加厉，终于触到了他的底线，那天我爸把我妈所有的东西都扔出了门外，让她滚，我妈也只是冷笑了一声，说：“姓苏的，你真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么，你从来没爱过我，我到现在这一步，都是被你害的。”我爸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作为了回应。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我妈。

　　在他们俩的故事里，我是可有可无的，我爸从来没有管过我，上小学以前，我爸直接雇了个保姆，把我扔给保姆之后，我也很少见过他了，上学之后，他每个月会给我一些钱，保姆也回家去了，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我初二，他又结了婚，继母是个很温婉的人，她有个大我一岁的女儿，我实在适应不了他们那样和睦融融的气氛，正巧，唐宋辞告诉我她不想再住在孤儿院了，我也不想再待在家里，我俩一拍即合，一起在外面租了个便宜的房子，我爸对此并没有意见，我每个月的房租他都帮我给了。

　　那之后，我和唐宋辞住在一起，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形影不离，那是我到现在为止，最开心的一段时间，若是时间能停在那时候，该有多好，我仔仔细细的回忆着那时候我和唐宋辞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我想要将这一切刻入我的灵魂，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还能记住，我希望我还能遇见唐宋辞，即使是她的宠物狗，宠物猫也好。

　　我盯着对面楼的阳台发呆，莫名的，突然想起了秦笑阳，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可我总有种熟悉感，仿佛故人相见，面对她毫不客气的态度，我也觉得本应如此，可即使这样，她那笑眯眯的，像是狐狸一样，在算计着谁的笑容，在让我不寒而栗的同时，也让我怀疑感是否是我的错觉，就像是今早我在办公室看见她时，她朝着我露出的那个笑容，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种像是见到了就会做噩梦一般的表情，话说第一次是在哪儿？

　　我记得好像是我大概在8岁的时候，有一个小我一岁的十分阴沉的女孩子，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那阴翳的眼神，确实把我吓到了。后来熟悉后，她天天跟在我身后跑，我也没再见过她那眼神。那个女孩子很奇怪，似乎从来不用上学，也没见过她的父母。她每天都在公园的小沙堆旁等着我，我还一度怀疑她是否是什么精灵之类的，我已经不太记得她的长相了，但那双眼睛，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这样一想，和秦笑阳还挺像，难道说，可我记得她叫杨晓琴，等等，杨晓琴，杨晓琴，秦笑阳？我像是突然要顿悟了一般，然而，就在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下课铃让我所有的思绪戛然而止，我叹了口气，算了，若是真的，希望下辈子还能有缘再见。

　　我拿出手机，给唐宋辞发了条短信，“到A教楼下，我有话要给你说。”在按下发送键之前，我想了想，又加了句，“你不来我不走。”

　　此时的教学楼里像是一个蜂巢，随着嗡嗡嗡的声音，大量的学生将涌出教学楼，我将手里的项链伸出平台外，最后用手摩挲了一番，松开了手，在项链落地的一刻，嘈杂的声音彻底冲破了这座蜂巢，密密麻麻的蜜蜂们从细小的门口争先恐后的钻了出来。

　　时间差不多了，我站了起来，踩在平台的边缘，垂眼一看，一阵眩晕感向我袭来，我深吸一口气，只差一步，只要跨出这一步，苏悆这个个体的存在将从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消失。

　　死亡这个概念，对现在的我来说，只是个无意义的词，谈不上什么美好甜蜜，但也不是那么糟糕，我不过是回归了生命最本源的存在，而我所有的爱恨，也都会随着我的坠落，消散在这片蔚蓝的天空之下。

　　我试图从人群中寻找到唐宋辞，有人发现了我，渐渐地，随着他们看客一般的指指点点，我的正下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空地，那是给我的最后的舞台。

　　熙熙攘攘的学生旁边，停着一辆挺大的车，它是什么时候开来的我居然完全不知道，上面下来了差不多10个左右身穿黑色衣服的人，不过，我现在实在没什么心情去管那些到底是些什么人。

　　终于，唐宋辞来了，她是一个人来的，我居然有些失望，不能看见方雅茹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这下可亏大了。唐宋辞急匆匆的拨开人群，挤到了人群的正下方，看到她那么着急的样子，我心里不断地泛酸，但总之，她来了，这一刻也终于来了，我松了一口气，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隔得太远，我无法看清她所有的表情，略有些遗憾，但我还是缓缓的站了起来，闭上眼，转过身，张开双手，想象着自己是一只鸟，又像是举行某个仪式般，仰躺下去，终于，这一刻终于来了，我浑身的血液都从未像现在这样沸腾过，肾上腺素刺激的得我指尖都在打颤，我感觉不到丝毫的恐惧，只有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兴奋感布满全身。

　　就在我准备好被失重感彻底包围时，一个温暖至极的东西突然扑向了我，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我，和我一同向下坠去，过程太突然，我下意识地回抱住了她，在呼啸的风声中，楼下刺耳的尖叫声中，我听见她近乎呢喃般的说“对不起。”

　　我睁开眼看着上方的天空，离我愈渐远去，我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那片天空，我试图看看抱住我的人是谁，却只能看见黑色的短发在我面前飞舞，随着那声对不起，我突然眼眶一阵发热，原来还会有比唐宋辞的怀抱更温暖的人，原来还会有这样的人愿意抓住我，甚至愿意陪着我一同坠入地狱。

　　我麻木了许久的心，仿佛又拥有了活力，我的耳边只剩下了我和她的心跳，那声音是那么的好听，我突然有些后悔了，怀中的人实在过于温暖，这份温暖将我身体中不知藏身于何处的恐惧全部抽了出来，骤然苏醒的恐惧和绝望紧紧的掐住了我的脖子，他们遍布我的四肢百骸，我像是从睡梦中被雷声惊醒，我在干什么？我面部狰狞了起来，我惊恐的想要尖叫，却无法发出声音。

　　原来我远不如我所想的那么豁达，原来我也那么的怕死，原来我对这个世界还有所期待，而现在，这份期待已经实现，我开始后悔了，不想死了，怎么办，我不想死了，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真的后悔了，要是死了是不是就再也感受不到这样的温暖了？

　　我为什么会想死！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不要，我不要死！谁来，谁来救救我！我只能更紧的回抱住身上的人，无力的瞪大了眼望着上方的天空，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身上的人突然拍了拍我的背，我的耳边感受到一阵轻语，“不要怕。”这句话仿佛带有镇定剂的作用，头脑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乱七八糟令人发疯的东西一下子消失不见，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住她，在这一刻，我只感受到了幸运。

　　就在我已经平静的接受了我的死亡时，身下接触到了一阵柔软到不可思议的东西，我和她一同陷进了这个东西的怀抱，我的大脑彻底陷入空白，她保持着抱住我的姿势，带着我坐了起来，我就这样动也不动的坐着，头脑还处于临死前一刻的状态。

　　劫后余生的刺激过于强烈，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阵温柔的抚摸，我才慢慢的回过神来，并意识到抱住我的人是谁，一个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人，秦笑阳。

　　秦笑阳一只手顺着我的头发到背不断的轻抚，我静静的听着我和她的心跳声，失神的看着周围围着我的人群，唐宋辞不知何时已经扑了过来，惊魂未定的脸上还带着眼泪，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到我的手背上，我后知后觉的摸了摸我的脸，手上湿漉漉的，我在哭吗？我望着手上的泪水，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秦笑阳却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的放开了我，我却又再次扑了过去，紧紧的抱住她，仿佛我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我把鼻涕眼泪全部擦在了她黑色的衬衣上，我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不愿意去想，秦笑阳突然笑了起来，笑的浑身发抖，笑的像个疯子一样，我哭的却更厉害了，像是在比谁的声音更大一般，我扯着嗓子的哭。

　　后来学校来了几个领导疏散了周围的人群，我和秦笑阳被带去了医院，在去往医院的路上，我依旧不停的在哭，一直到嗓子哭哑了，一发声就痛，才终于止住了，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我这么能哭。

　　秦笑阳坐在一边，手撑着头，笑眯眯的，时不时地给我递张纸，或是给杯水，也是一言不发，仿佛刚才从楼上和我一起跳下来的人不是她一样。

　　我们在医院做了个简单的检查，确认我和秦笑阳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后，医生才放我们走，临走时，带我们到处做检查的医生叹了口气说，“你们小孩子就是不知道好歹，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未来还长着呢。”

　　我和秦笑阳向医生道了谢后，总算是离开了医院。我拒绝了秦笑阳送我回家的建议，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回家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迟迟睡不着，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白天的事情像是按下了循环键一般，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播放，几个小时以前的事，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我摸了摸身下的床，枕头，还有松软的被子，我没想过再一次躺在床上居然会有如此大的满足感和安心感。

　　我叹了口气，慢慢地，进入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