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一诺》我见春风

5、第五章

　　虽然有了儿子,但是朕没有立唯一的儿子为太子。不是朕小气，而是朕觉得自己可能要活很久。皇权和储权之争历来是皇帝和储君相残的原因，朕不希望有那么一天，要亲手杀死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朕今年已经四十岁了，却没有老态仍旧如同二八少女一般。或许是因为朕是养尊处优的女帝的缘故。
　　不老也就不容易死。朕一直没有感觉到时间匆匆。

　　直到北雁侯重病的消息传来，朕才回过神，朕该老了。
　　当年的北雁侯，年少俊朗，笑起来傻乎乎的露出一口白牙。都说“思君令人老。”北雁侯的年纪不比朕大几岁，可是他真的老了许多。
　　他这一生为朕打下千里江山，可谓鞠躬尽瘁，马革裹尸。正如当年他对我许诺的那样“为君至死方休。”
　　现在他要求从边疆回京来，我知道他是想见我。

　　北雁侯的病床前，跪着他的儿女，守着他的妻子。我进门时，他得双目紧闭，在我抬脚进屋的瞬间，他睁开眼睛，目光灼灼的望向我，一如当年。
　　“陛下，你来了。”
　　他笑着问候我，脸上的病态全然消失干净，神色之间全是欣喜，好似等到心上人的少年郎。

　　“卿想见朕，朕当然回来。”我垂眸望向我的将军。

　　他听到我的回答，神色更是高兴，马上坐起身“我就知道，陛下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这是，我与他之间已经没有君臣的疏远隔阂，彼此都知道，他的时间不长了。
　　他的妻子想要去扶他，他挥手让妻子和儿女都下去。有些话，他想要和他的陛下单独说说。

　　当多余的人都走干净了，两人相对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是眼睛明亮的看着他梦中的女帝，他的女神。

　　朕走上前两步，没有靠近他，他的眼里有一丝失望。“陛下还怪我？”

　　我叹气“没有。”
　　我确实没有怪罪他辜负我的心意，因为是后来我明白了，我没有权力让他为我放弃自己的人生，他是天生的将才，他该是雄鹰永远翱翔在天空，而不是困在宫墙内成金丝雀。
　　我不怪他，我祝福他，也为他的功绩和成就高兴。

　　北雁侯说：“臣少时，有一位道人给臣算命，说臣一生都郁郁不得志，除非有贵人给臣一把刀，臣姓尤，挎上刀就能变成龙。陛下你是给臣军刀的人，臣害怕一旦臣不领兵，没有了刀就配不上陛下，不能在陛下身边，所以臣不能失去刀，臣愿意一生为陛下而死，苦守边疆寒地，也不愿意变成对陛下没用的废物。哪怕臣不能陪伴陛下身边，臣也希望陛下的心里有臣。”

　　我想笑，笑他荒唐，可是我笑不出，因为他说的太认真，他是真的那样认为的。
　　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对臣而言。臣一生最大的成就，不是横刀立马征战天下，也不是杀敌无数没有败仗，而是现在臣看见陛下，陛下一如初见时，没有忧愁，没有老去。臣或许可以自得的想想，是因为臣牢牢守住边疆，为陛下守护了国家的安宁，所以陛下没有忧愁，对吗？”
　　北雁侯期盼着，期望自己一辈子戎马杀伐，为他的女帝守护了安宁。他的心爱的皇帝承认他的付出。

　　“是呀，因为朕知道卿守护朕，所以朕一生无忧。”我回答他，回应他的期盼。

　　他很高兴，可又很失落“臣以后没有办法在守护陛下了。”

　　我想安慰他，于是我坐在他的身边“卿会好起来的。”

　　他笑了。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样东西。
　　“陛下还记得吗？这是陛下第一次赐给臣的兵符。”
　　古旧的玉玦，有些花纹都被抚摸圆滑，有人贴身携带，日夜睹物思人。我记得。

　　“臣想求陛下一件事。”他不舍的望着我，又是难过又是欣慰。他知道，他的女帝应该不会拒绝他。

　　“好。”我轻轻的答应了他的请求，我很明白他求我的是什么。

　　他将玉玦放在我的手心，紧紧的握住我的手。感受他粗粝的手掌，他握的那么用力，可是我却没有丝毫不适，他舍不得弄痛了他的心爱的皇帝。
　　“能用这一生功绩换得陪葬在陛下的身边，是臣一生的福气。”

　　朕离开北雁侯府邸的时候，他的妻子垂头恭送，朕看了这个妇人一眼。在朕的印象中，他的妻子颇有朕发火时几分凶悍的刻薄模样，我很少生气,唯有那一次,我是发怒赶走北雁侯去边疆的,没想到他不记得我美好的样子，反到记得我发怒时的丑陋模样。
　　他的妻子现在也没有悲伤。

　　朕的将军死了，他的儿子们没有他的才能，几乎全都战死沙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葬在皇陵中，陪葬品只有那枚玉玦兵符。

　　很快，大司空也病重了，他却是来向朕辞官的。
　　那一天风和日丽，正是初夏的时节。宫里的花开的争艳，芳菲靡荼。

　　我到的时候，大司空站在红艳艳的凤凰花树下转过身对我笑。“陛下来了。”

　　我心头一悸，装作从容的走过去，他依旧风度翩翩，不知道的人很难想象，他是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狠毒人物。
　　“久等了。”
　　他温柔的笑着，坐下为我斟茶“尝尝，最新的江南春。”

　　茶香袅袅，我低头品茶，总觉得他在看着我，我假装若无其事的没有察觉。
　　“好茶，就是太迟了，现在已是夏天。”

　　听到我话里有话，他轻轻一笑，没有作答。他其实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的，他从来有一副玲珑心肠，什么都看的透彻，若论玩弄人心，满朝文武无人是他的对手。
　　就如当初，他是第一个向我这个还是傀儡的皇帝投来忠诚的臣子。他比所有的臣子都看的明白，我可以给予他无上权势，我确实给他万人之上的权势了。

　　风吹过，红花落。
　　大司空捻起落在茶几上的凤凰花，怀念的说道：“陛下知道哪里的凤凰花最好看吗？”

　　他的神色又是怀念又是痛恨，我突然觉得我看不懂他。也许我从来都是不懂他的，不懂他的执著，不懂他的不甘，不懂他的屈辱，不懂他的痛苦。
　　我只知道，他好强好胜。他温润如玉的表象下是阴狠毒辣的心肠。我们只是君臣，我不需要懂他，我只需要尽可能的利用他，榨取他的一切价值。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江南秦淮金玉堂，销魂蚀骨温柔乡。”大司空不需要皇帝的回答，他自问自答“金玉堂中就有一颗巨大的凤凰花树，这个时节开的最是火红。”

　　大司空笑得风轻云淡“我是在温柔乡里长大的。”

　　猛然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惊讶。
　　那么污秽的地方却有一棵凤凰木。大司空从那种地方出来的，会长成现在这种国之栋梁的伪君子样子实在不可思议。

　　我不想去听他的过往，他是我最看重的臣子，我的第一个臣子。我不在乎他的身世，我只看重他的才能。
　　我冷冷一笑,有些莫名残忍“莫说你是温柔乡里出来的，就算你是粪坑里爬出来的，凭你执掌权势后的这么多年所作所为，想要全身而退安度晚年也是妄想。”

　　我冷言冷语的讽刺，他反而笑得更加开心“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是陛下一直在护着臣，不然臣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臣在当年刚刚得势就一把火，在那个打死我娘的官员再次进温柔乡寻欢作乐的时候焚烧尽整座温柔乡，还烧死了江南秦淮多少烟雨楼，嫖客和妓女。都是陛下将这些事压制下来的，我一直以为陛下是知道臣的身世的。”
　　他凑近来，仔细盯着我的眼睛“陛下就从来没有探究过，臣的过往？”

　　对于他的突然靠近，我措不及防，大司空眼波滟涟，柔情似水。我知道他这副样子的时候一定是在隐忍着什么。就像他曾经笑意盈盈而后温柔拒绝我。想起曾经，我神色冰冷。话语里也没有一丝被他的温柔眸光打动的温和。
　　“朕好奇过，你为什么要放火焚毁秦淮温柔乡，但是朕想着，你会这样杀人放火到罔顾无辜人的份上，想必是极其痛苦的事情，朕既然没有因此杀了你的意思，自然不会去揭开你的伤疤。”

　　我的话让他怔愣住，他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回答他，转而他大笑起来，笑中带泪“我曾经猜测过，陛下你或许不知道，原来，你真的不知道啊！”

　　我不顾他疯魔般的狂笑，端起茶杯，细细品味这杯江南春。这真是可笑啊！大司空当年拒绝我，只是因为以为我知道他所有的不堪，他无法面对知道他不堪过去的女人，哪怕他深爱这这个女人。
　　而我，我也以为，他是嫌弃我又肥又蠢的像一头猪，他只是利用我得到权势而已。

　　我喝完这杯茶，他伏在桌案上不再笑，而是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已经病入膏肓了。

　　他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泪水，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因为别的。我为他倒了杯茶，推到他的面前。
　　久久无话。

　　茶水凉透，人该别离。

　　我起身，最后看他一眼，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鲜活，他的眼睛里不再只有冰冷冷的算计，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我。

　　“陛下！”大司空出声挽留“陛下，臣可以陪在你身边吗？”

　　我背过身去，就像他曾经那样“你说过，只是君臣。”

　　身后传来急促的咳嗽，我抬步欲走，不想再听见他的痛苦挣扎。
　　“陛下。”
　　大司空的声音虚弱低沉，他再次留住我。
　　“至少让我在死后能留在你身边吧！”
　　他在恳求，他从来没有恳求过我，他生于卑贱心高气傲，绝对不能容忍自己卑微。
　　我以为他会一直高傲，我想回头看看他，但我终究没有回头，我只是点点头，而后不再留恋回顾，快速离开。

　　我没有看到他因为痛苦弯下去的腰，也没有看到他身体里涌出的鲜血比凤凰花更加艳丽。

　　大司空当晚就死了，他一生权倾朝野翻云覆雨，死后陪葬的只有一枝凤凰花。

　　原来朕五十岁了，朕才醒悟，朕是时候该老去了。
　　最开始跟随朕的两个臣子都离开朕，先走了。岁
　　月终于在我身上缓缓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