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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名花倾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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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似乎她还在,可是我一落笔,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她已经离开了我。今夜有淡淡的薄雾,北平的街安静得一如往常,然而暗涌接连不断,这也和她离开的天气很相像。我终于还是狠下心肠写下这些东西,记录她在我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片段。似乎她就在我的耳边,轻声对我说:阿姊,我真的很羡慕你,可以用笔写自己喜欢的东西,而我,自始至终,都仅仅只能看着你。
对不起,倾城,这篇文章,没能让你看到。
其实,哪里有什么倾城,在我的记忆里,只有那个叫叶子的姑娘。一个,骄傲、敏感的女孩,在胡同里跑来跑去;在树荫下央求纳鞋底的李奶奶再讲一个故事;对着卖糖葫芦的刘大叔甜甜一笑,然后骄傲地拿来好多红果分给我们。
只是往往这个时候,我都是躲在墙后旁观的那个,不仅仅是因为我不喜欢叶子这样虚荣张狂的性格,更是因为如果被李妈发现我和她们一起玩,就会被训斥:你是什么孩子,他们是什么野孩子。我们家叶子就是给您提鞋都不配,每次听到李妈背书一样地念这些话,我都烦躁不已,只是严厉的家教告诉我只能轻轻地回应:明白了李妈,您去忙吧,以后不会了。然后,我就能听到叶子被李妈狠狠地教训,通红的眼睛里透着倔强,小脸上的掌印红肿着,胳膊上都是鸡毛掸子的痕迹,李妈从来都是不依不饶,扬起手就要给跪着的叶子一巴掌,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出现:李妈,你停停吧,叶子就是个小孩子,你这么重的手,打坏了可怎么好。有这个空,不如去东头给我打二两二锅头。其实我父亲,根本不喝酒,他有严重的胃病。
叶子静静地抽泣着,每次挨打,她都很安静,只是静静地抽泣,从来不会哭闹,而李妈,每一次动怒之后都要去走半天的路到城东药房那里买来金疮药。抓药的老张每次都会说:李妈,您又打叶子丫头了?
叶子因为犯错不能吃晚饭,只能跪在院子里,我心里其实内疚得很,但是却无能为力。只能期待母亲快一些放课回来,好解救了她。
每次我给叶子偷偷地送驴打滚,叶子总是很淡漠地样子。眸子里仍旧是满满的骄傲。
我其实在她面前,总是满怀的愧怍。
我一直是上的私塾,有一天母亲回来,突然说起来,咱们家清儿也不小了,要么去念念大学吧,虽然咱们家底不厚,左右供个学生还是可以的。父亲却一副很鄙夷的样子,一个女孩子,上的哪门子大学。母亲却不以为然,知道的多些总是好的。
我们家着实奇怪,父亲迂腐得紧,只守着家中的书店古籍,母亲是新女性在外当教书先生,专门教女学生。我听着父母的交谈,不经意的往门外望,正对上叶子的目光。
复杂,羡慕,期待,伤感。
我并不知道,再一次见到这样的目光,竟然是另一幅景象。
就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个冬天,叶子不见了。李妈和倾城的父亲--看门的马大叔,还有母亲和家里的帮工跑遍了整个北平,甚至是乡下的亲戚家,都没有见过叶子。母亲更是发动自己的学生去寻找,甚至是父亲,我那个天天醉心于修整古籍的父亲,也找了不少的地方,甚至拜托了警局。可是叶子,还是不见了。
从此李妈每天都会哭泣,埋怨自己对叶子不够好,埋怨马大叔在她教训叶子的时候没有及时拦着,其实马大叔,根本拦不住。
但是我知道叶子可能会在哪里,我很清楚,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做一个听话的孩子,我想帮帮叶子,我唯一的半个朋友。我知道,她带走了我的祖母临走时留给我的玉佩,我也知道叶子也渴望上学,我还知道,自从她想要的不是看看我的讲义,和我讨论我写的文章。而是可以自信地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每一个人,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出身,也没有人会在意她应该走的路。叶子就一直想离开,离开老实本分的父母,离开一开始就奠定的命运。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从那个混乱的七月之后,开始天翻地覆。世道开始越来越混乱,先是家里的书店横遭洗劫,父亲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为了保护剩下的资料,父亲让我把书都送给了燕京大学的图书馆,和母亲想尽一切办法把书送到西南联大,而我,当时在一个学堂当□□。当时的家里已经没有人了,马大叔和李妈回乡下避难,其他帮工也都已经离开了。可是我放不下我的学生,放不下报社的工作。我已经开始为报社写文章,去抨击那些昏庸迂腐的灵魂,去唤醒黎明。因此,我在某一个晚上离开了父母,只身一人回到了家。
我第一次,觉得家这么空荡,空荡荡得让我觉得害怕。于是我把家改成了我们的编辑室,和许多同伴一起工作,把油墨下的心血呈现给更多的人,希冀着,会有更多的人醒来。
直到,主编被所谓的政府官员“请”走。北平已经不适合我们了,我们决定转战去香港,这个地方我租借给了一个神夫,他会每个月给我一笔钱。
所以,我来到了法租界的一家教会学校当□□,其他的同伴也都找到了谋生的手段,只是,我们太微不足道了,每周机会的人数越来越少,到最后,竟然不了了之。
可是我不死心,仍旧在努力地写稿,投稿,希望会有用。渐渐地,有人会喜欢我的文章,也有人反驳我的观点,从编辑小周那里,我甚至渐渐地收到了读者的来信,我基本都会一一地回应。
有一天,我收到了这样一封信,是用带着香水味道的墨水写成,字迹与我相仿,但是隐隐地比我多了几分风骨,甚至还有几分妖娆丰艳。有一种隐隐地不安在胸膛氤氲着,我迫不及待的看信封,上面写着:花倾城。
我不禁暗笑,这样一个浮夸的名字。
信的意思大概是这个写信人很想见我一面,想和我单独讨论,虽然我仅仅只是个小有名气的国文老师,但是我也从来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我并不喜欢交流,甚至是畏惧交流。一个人的时间太久,我总喜欢把自己关在坚固的盔甲中。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读者,很熟悉,像是那个想说却说不出的伤痕,说不清,道不明。
在我向小周谈起想见见她时,小周很是诧异,从来不见人的何老师第一次约见自己的读者,一个是何老师约见的读者,竟然是在十里洋场声名远播的花倾城。花倾城,这个别人眼中的妖艳女子,来历神秘,只知道很会唱曲子,也很会写文章,文笔别具一格,但是因为她经常混迹于声色场合,加上与政府官员关系暧昧,总是写一些维护汪伪政府的文章,因此名声并不是很好。
但我还是拜托小周帮我把这封信发出去。
因为教会学校越来越不景气,而杰斯神父一向待我不薄,我就每天下午在图书馆做一些杂事,剩余的时间还有时间去翻上几页书。所以我约这位花倾城小姐在我兼职学校的图书馆和我见面。
颠沛流离的年代里,似乎更能唤起人们对知识的渴望,图书馆里经常会有一些苦读的学生,每天认真的翻阅着为数不多的藏书,而我的职责,就是把这些久经翻阅的书籍修复抄写,然后再整理好,让更多的人有机会看到。
往往我拿不到书进行修复的时候,就会写一写自己的东西。花倾城小姐并不是很守时,在我们约定时间的两个半小时之后,她姗姗来迟。
彼时我正在杂物间里写我的一部连载作品,讲述的是自己在图书馆中的见闻,我甚是投入,直到写下了最后一个句点,才发现我面前坐着一个妙龄女子。
她身上的脂粉气很浓,十指之间都是妖异的红色,头发烫成很大的卷发,身穿绯色团花图案的旗袍,外套是一件成色很好的毛料西装。纤秾合度,妖娆妩媚。她也抬眸,与我四目相对,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慌乱。
微微上翘的嘴角,高高的鼻梁,一双明亮的眼睛,以及浓艳的妆容。如此明艳的面具,却还是让我一眼就看得出,是叶子,整整失踪了三年的叶子。
我颤抖着喝了一口凉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不慎倒了自己一身。
叶子,不,是花倾城小姐递给我一块手帕,不疾不徐地说,刚看到何老师写的入迷,不好意思贸然打扰。
你好呀,花倾城小姐。我一字一顿,说得极为缓慢,每一个重音都清晰深刻。我直直的盯着她,似乎想看穿她明艳的外表。
何清,好久不见。她娥眉轻耸,淡淡地说出来,似乎像是在承认着什么难以言说的事情。
我压抑住自己的惊讶,只问她,你这些年,怎么样?
花倾城浅笑嫣然,恰似冬日花枝上的一抹残雪,清冷却惊艳:何清,你想问的,是我怎么从一个烧火丫头变成人尽皆知的风流女子,如何在报纸上占据你想都不敢想的重要位置,如何过着你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吧。
我哑然失笑,的确,此时的我灰头土脸,和明艳动人的她已是云泥之别。只是,我却只觉得伤感:是呢,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不辞而别,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杳无信息,我还想问问,你有多恨我们,让你抛得下全家,只拿着奶奶的遗物离开。
我笑着笑着,哭了,这么多年来,无论多艰辛,我都没有哭过一次,无论是被迫放弃进修机会的时候,还是父亲捧着一封封家书告诉我叶子是我亲叔叔的女儿的时候,又或是我一个人不得不离开北平的时候,甚至是每一次生着病无依无靠的时候,我都不曾哭泣。因为在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那双倔强的大眼睛,她的主人,是不是比我还辛苦,像我一样的颠沛流离。牵肠挂肚的思念总能冲淡我内心的酸楚。
但是突然,当我见到她,却只剩下了怨恨,怨她不辞而别,怨她冷酷绝情。
别哭了,她冷冷地背过身去,语气里一如往常的骄傲。
我却只会说对不起。
是我太懦弱,小的时候没能保护你
是我太自私,没能让你和我一起学习
是我太胆怯,没能坚持拉着你的手和我去上学。
杂物间里很冷清,我仍旧在抽泣,她漫不经心地翻着我的文章。
许久之后,她开口:哭够了我过得其实还不错,因为一直有你教我,加上你的父亲经常准我看家里的书,我虽然吃了半年苦,但是还是能够以写文章为生。现在的我,生活的还不错。
我仍是一脸迷惑的神情,她却不耐烦地起了身。无事不登三宝殿,清姐,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是他?我心下一片明了。
倾城很不耐烦,似乎很厌恶的样子,你猜对了,是他,你的叔叔,我的父亲,他要开一场宴会,就是今晚。但是,我需要你的帮助。
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花小姐,老爷请您回家里准备准备。
倾城很不耐烦的样子,狠狠地攫住我的手腕,力气极大,在我耳边耳语:我需要你,拜托。
我沉默地走出杂物间,告了假,跟着一脸嫌弃的倾城走出图书馆。
倾城像是一只美丽的蝴蝶,轻巧的高跟鞋的声音响彻整个图书馆,脂粉的香气引人注目。她似乎带着光芒,吸引着所有人的关注。
出门,倾城十分的不自在,有些歉疚,有些怯怯的问我:我这样的打扮,很不适合出现在这样好的地方吧。像我这样的人,实在配不上。
我还未开口,她的随从谄媚的说:小姐您可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咱们就算是买下这里,也花不了多少钱,就是您一句话的事情。
倾城似乎恼了的样子,告诉他:我和何老师十分投缘,我们要去走一走,你先回去,五点钟,我准时回家。
我和倾城走在街上,虽是并肩而行,却像是行走在两个世界。她的锦衣华服和我的素面朝天,她的气质高华和我的一清二白。
但是,正如我所料,倾城那个变节的父亲跳到了汪伪政府继续为非作歹。实际上,自从他决定为日本人写作之后,就和我们何家脱离了关系,他抛弃了倾城的妈妈,也抛弃了小小的倾城。我的婶母因此自尽相逼,却还是无用。
倾城是在给歌舞厅打工的时候碰到她的亲生父亲的,她当时正带着祖母的遗物。玉佩本是一对,却剩下了一半。
然后,玉佩被赎回来变成了完满的,那个叫叶子的女孩消失了。
今晚的宴会,倾城的父亲希望倾城可以结识新来的妻夫木,一个很有能力的政要,他作为特派员对战争进行督导,并传达作战指示。
可是千里之外的共产党人,却丝毫不知。
倾城告诉我,她需要我帮助她发出电报。
并按照她给我的信息找到城里的地下党同志。
我来不及回绝,就被倾城带进了卧室,一台发报机在她的床底下的暗格里。什么时候都不要出去,倾城出去参加宴会了,而我,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突如其来的战斗。我惊异的发现,除了发报机,倾城收集了自己父亲的罪证,还有许多对于舆论导向的推测,倾城把这些东西放在装着玉佩的盒子里,放到了发报机的旁边。
我仍然在瑟瑟发抖,门突然打开。我害怕的躲到了窗帘后面,听见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是倾城,另一个是生硬的中文。
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默默地记下他们之间的对话。
突然那个人说了几句日语,然后是打斗的声音。
接着,倾城喊着,清,快离开。
因为卧室在一楼,加上后面是街道,所以我轻巧的跳到了背街的小巷。
清,求你,把盒子带到教堂后街的魏大妈那里,然后我看到一个满脸是血脖子上插着一把刀了青年男子,撕扯着倾城的头发。
狰狞的样子,却丝毫不能破坏倾城的美。
玻璃碎裂的声音,倾城和那个人争执的声音,我禁不住回头,倾城却还在喊快走,别回头。我永远记得倾城的那个眼神----复杂,羡慕,期待,伤感。
然后,我听到了很多声枪响。
之后的每个夜里,我都能看见那个倾城。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要认认真真地翻阅每一份报纸书刊,却再也没看到花倾城小姐的作品甚至是花边新闻,也没有了她的父亲的任何消息,也没有了那位妻夫木先生的任何消息,甚至没有了那场预谋中的战役。那个晚上的混乱,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的只是浅浅的涟漪,之后,又是一池净水。
后来的后来,我离开了这里,去了其他的地方任教写作。
多年以后,一位整理旧文件的同志来问我,那晚倾城留下的密码信里的最后一句话:我多想有自己的故事。
这句话,有没有隐含的深意。
我木然
我从来,都是一个很差劲的朋友。
小同志一脸惊愕地被我打发了出去,爱讲故事的何老师变成了一个满头白发情绪失控的疯老太。
可是我很清楚,我讲再多的故事写再多的文章,这辈子,还是欠倾城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