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与我[星际]》宴琪

4、理想型

　　“宝贝，饭后你想去哪儿散步？”容濯询问他的意见。

　　容溪叉起最后一小块肉放进嘴里咀嚼，肉汁的味道略咸，他只好大口喝水。他对父亲说：“我想去城市外面看看。”

　　容濯不太赞同：“并不安全。”

　　“就在外围绕一圈，不会去很远的。”容溪说。

　　容濯没办法拒绝儿子的要求，只能同意。

　　入夜之后整个城市愈发冷清，霓虹灯五光十色，无声地照亮宽阔街道。容溪不禁想起书本上描述的古人类丰富多彩的夜生活。

　　“外面会有点冷，要穿好衣服。”容濯认真叮嘱坐在后座上的儿子。这个孩子的个性与旁人很不一样，看似柔软无害，实际上非常坚持自我，对很多事情充满好奇心。他曾经说过想要体会一下古人类在雨中行走的浪漫，并且为此求父亲给他开启城市的人工天气系统。其实开一次无伤大雅，但皇室顾问团盯得很紧，只能作罢。

　　后来容濯为了补偿孩子，送给他一件超高拟真的精神感应装置，这样就可以尽情体验各种感觉。容溪却一次都没有使用过它，他说，他不要虚幻。

　　容濯一直为孩子感到骄傲，但这样强烈而自我的性格，不知道会对他未来的人生造成怎样的影响。过于个性的原生种并不为星族所待见。

　　容溪学会了伪装自己。他以沉默作为面具，在外人面前矜持有礼，有一种冷淡的贵气和骄矜。只有在亲人面前才会显露出真实的情绪。

　　其实容濯早就预料到容溪迟早会因为婚约的事情和他大吵一架，只不过孩子的情绪失控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因此安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也许以后会幸福”这种话，他自己都觉得滑稽。这场古怪的婚事从一开始就充满谜团，不受任何祝福。对容濯来说是“卖孩子”般的耻辱，对容溪来说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锁。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大多不会有好结局，何况这桩婚事还夹带着晦暗难明的利益交换与阴谋。

　　当然也有百分之一的几率是两个人在相处中产生感情，诺恩对容溪真心相待。

　　想到这里容濯不禁失笑，真心？那可比最怪诞的喜剧还要有意思。不虐待欺凌他的孩子都算好的了。

　　“爸爸，你笑什么？”容溪听到父亲的低笑，有些不解。

　　容濯揉了揉眉心：“能跟爸爸说说吗，你理想中的配偶？”

　　容溪一怔：“爸爸，为什么问这个……何况，问这个有什么意义。我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吗。”

　　话虽如此，他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苍白俊朗的脸，唇边永远是漫不经心的笑意。隐藏在透明镜片后的眼睛看不清情绪，容溪却知道他的眼睛里有冰冷的火焰，足以焚毁世界。那个人身后是已成废墟的故土，面前则有数之不尽的活死人和怪物。刀锋卷刃，弹尽粮绝，他不曾后退。

　　哪怕是一小步，他没有退。

　　“他……他很勇敢。”容溪轻声说着，慢慢低下头，脸颊上微微有些发热。那是他梦里支撑起整个世界的支柱，对方瘦削坚定的背影仿佛能将一切扭曲紊乱的噩梦阻拦在外，给予他无尽的勇气。

　　容溪可以说出关于“他”的很多事情，比如他的机甲，他的作战技巧，他的生平。几乎每一样，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容濯大概知道那是谁，有些许无奈：“那是崇拜。”容溪还太小，难免对情感发生一些混淆。

　　容溪沉默片刻，没有反驳。爱慕与崇拜常常交织在一起，令人难以分清。

　　“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所谓‘理想’，就是注定不可能。”容溪低声说。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这个事实。那个名字只能永远、永远深藏在心底，不可提及。

　　“爸爸，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说。如此听话懂事的态度，容濯却高兴不起来。

　　他选择了主城区四大出口中最远也是最小的温蒂尼港，这里是唯一没有星族驻守的港口，全是人造人和机器人，很容易过关。

　　飞行器冲出港口的刹那，外界气温骤降。银白色的机体逐渐升空，高度达到三千米。

　　容溪趴在舷窗边，伸出手指抹去凝结在玻璃上的雾气。

　　头顶银河横贯天穹，万亿星辰簇拥着一勾银白色的月亮，它像是一只半睁的眼，静静俯视大海，千年万年。月下没有陆地，唯有无边无垠的冰海。

　　大洋上浮冰漂流，碰撞碎裂后被海浪卷向远方。暗蓝色的海水在夜色里呈现出墨汁一样的黑，隐藏着无尽的未知，能够包容，或是吞噬一切。人类有一种神经疾病，叫做深海恐惧症。那是对未知事物的畏惧。

　　容溪觉得自己很可能有一点这样的症状，看着黑色的海洋有些喘不过气来。

　　它无情且不容抗拒地吞没了世界，将人类和外星怪物一起埋葬在深渊。无论好的坏的，生者亡者，一同归于虚无。

　　“看。”

　　容溪的视线被一大片炫目的光芒所吸引，这不是自然的光线，而是人类了不起的杰作。

　　大海之上的城市灯火辉煌，几乎可以夺去天体的自然光辉。

　　人类最后的家园，曙光城——由七个分城区组成，职能明确，彼此用坚固的栈桥连接在一起，下方有巨大的能源转换装置，深入海水之中，高效转化着能源，支撑起整个城市的消耗。

　　这座城是一个奇迹，漂浮在大洋之上，数千年来从未落下，高出海平面五十米，随着洋流缓慢移动。它拥有极其先进的防御系统，风暴和海啸都无法突破。它的光辉日夜持续，从建成之初直到现在，几乎没有熄灭过。大灾难后的世界残破不堪，天空布满无法驱散的阴霾，一缕阳光都是奢侈。

　　那段失去太阳的日子是最艰难的，救世者们决心倾尽全力，延续人类的族群。这就是曙光城的由来。八千年前工匠们的设计思路是，世界黯淡无光，我们则点亮火种。

　　付出难以想象的时间精力和牺牲之后，他们做到了，从此人类不再迷失在黑暗中。希望虽然微弱，但真实存在。

　　只是当初的曙光城并没有这样大的规模，它只能容纳三百多万人，而现在扩展到七个城区，配备强大的守卫和防御系统，使它成为一座温暖坚固的堡垒。在如此周到的保护下，人们自然不会想要出去面对风险。

　　这一切和星族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三百年前，这些天外来客率领着不可撼动的舰队前来，迅速接管了整个地球。人们惊恐无助，以为又要遭遇当年的灾难，外星人们却说，只要你们臣服。

　　只要臣服，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人。毕竟……我们可是一脉同源。

　　他们带来了远超地球人想象的技术，将曙光城拓展到现在的规模。他们布置了防御全球的防护罩，防备外星怪物入侵。

　　这一切都很好，但容濯始终觉得背后迷雾重重。上一任的老总督过世前对他说了一句话：他们是背叛者，母星永远不会宽恕他们。

　　起初他不明白为什么前任总督要这么说，等到他接任总督后，一些并不寻常的地方才真正走入他的视线。

　　比如每年，都要遴选一定数量的原生种送到远星，年龄十六岁到二十岁都有，性别不论，数量几百人左右，其中最纯净的孩子配给皇储，这一回是他的儿子。

　　帝国皇帝称，这是为了增进星族和人类的情谊而进行联姻。实际上就是强制的和亲，并且，之前送去和亲的那些原生种，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和故乡联络！

　　除了知道他们还活着之外，其余情况一概不明。

　　最初不少人反对，但使臣只是淡淡转述了皇帝的话：原生种不去远星，曙光城的光明便会熄灭。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听不见任何反对的声音。加上星族一直给地球上的人提供着资源，久而久之，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安逸，情感逐渐变得淡漠，原生种们的意愿也就没有多少人倾听了。

　　还有另一件事容濯一直留心着，他发现星族经常在原来的北冰洋区域开展秘密搜寻，不知道在找什么。很可能与八千年前的“救世者”有关。但他即便是想打探也有心无力，那些星族表面客气，实际对他非常防备。

　　就算他查到了什么……也无能为力。容溪的命捏在皇帝手里，他怎么可能拿自己的孩子来冒险？

　　“宝贝……”容濯斟酌着开口，“回去以后有个礼物要给你。”

　　容溪：“是什么？”

　　“能够保护你的东西。”反抗星族统治是不可能实现了，至少他还能保住孩子的命。

　　容溪注视着下方城市的灯光：“谢谢爸爸。我们回家吧，我有些累了。”他忽然很想去看一看“他”。

　　飞行器返回温蒂尼港，容溪正要下去，却被容濯拦住：“等等。”

　　他凝重的语气令容溪心底一惊，手指悄悄摸上藏在裤袋里的镂花合金圆筒。

　　检查岗哨门窗紧闭，暗红色的血从门缝里流淌出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