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一尾白兔

8、八

　　十年也不过如白驹过隙，眨眼而过。
　　玉儿想起来，当初爹休了娘，娶了吴小姐后，日子过得却是越发滋润了。她看得出来，爹是真心爱吴小姐的，不管是从何种方面。哦，不，应该称吴太太。吴太太长得美，也不能说爹不贪婪美色，但至少那整日挂着的笑容，却是在以前不多见的。如果说娘和爹过着的是相敬如宾的生活，那么吴太太和爹过着的便是如胶似漆的生活。
　　十年了，两人还依然如新婚夫妇那般，总爱闹些小脾气，折腾个没完。然而两人着实相爱，体贴入微，旁人看来都觉得艳羡不已。镇上的人都说，徐老爷事业蒸蒸日上，还娶了个美娇娘，生了俊俏的儿子，又有貌美的女儿，简直羡煞他人。
　　玉儿跟着爹一起生活，小青和宝生随娘回娘家去了。也不知道娘现在如何了，都十年未见，想必也老了吧。还有小青，她性子沉稳些，应该能照顾好娘。不过宝生呢，真想看看弟弟长什么样了，他现在也应该有十岁了吧。
　　除了阿珠，爹和吴太太又生了个儿子，名叫锦岚，今年也十来岁了。模样很俊秀，长大后必定迷倒许多姑娘。玉儿每每看着锦岚，都会想起宝生。或许宝生也长得很俊俏吧，大眼睛，很机灵。
　　这一日，爹和吴太太坐车出去听戏。在柳河桥头遇见了浙江的富商周老爷，两人一番招呼后，才知道周老爷带着妻儿回来这儿看看。他太太姓丁，是这镇上的人。爹看着周老爷的两个孩子，总觉得有些面熟，便问周老爷妻子叫什么。周老爷把太太叫下车，这才看见这位周太太是谁。
　　爹说，当时他见了，无比震惊。周太太便是丁锦绣，便是我娘。我站在一旁，见到她，便扑上去大叫了一声“娘！”娘见了我，却只是微笑着，说了句：“徐老爷，你家闺女和我真是眼熟得很。不过见面就叫娘未免不太礼貌。”我愣住了，这不就是我娘吗？
　　我再次仔细盯着她看了很久，她变得漂亮了，抹了胭脂，戴了耳环。不过她的脸，就是百年不见我也依然能认出来。然而她却刻薄地用手指着我笑道：“小姑娘，我是周阿姨。”那股媚态，我从未见过，如此陌生。
　　后来，我看见了小青和，果然如我所料，她的模样基本没变。我看着觉得分外亲切，她见了我也激动不已，想要上前来。然而却被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拦住了，我看了看，便知道他是宝生。宝生纳闷道：“姐，那是谁啊？你过去干嘛？”
　　他这么一问，我们才想起我们的身份来。一个是徐家小姐，一个是周家小姐，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我们都停住了脚步，远远观望着，心凉到了极点。
　　爹和娘相见，我知道他们心里也五味杂陈。我看见爹脸上有些许愧疚，娘看着他，眼里也有斑斑泪光。他们都礼貌地笑着，互相称呼着“徐老爷”“周太太”，熟悉的陌生人。
　　寒暄不过片刻，他们背道而驰。我望着远远离去的娘和小青还有宝生，心底不知什么滋味。
　　这天夜里，我听见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才发现是娘。娘站在后院门口，见到我分外激动，抓住我的手道：“玉儿，今天不是娘不认你，是不能认。你别怪娘啊……”说着，便流下了眼泪。
　　我也很难过，点了点头，道：“娘，我怎么会怪你呢。”
　　娘欣慰地看着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含泪道：“闺女长大了啊！”那一句话，说的我也落下泪来。
　　我这才知道，娘回娘家后，被家里人嫌弃，卖到了浙江当妓。她为了生计，无奈堕入风尘，后来被周老爷看上了。她今年也有二十七了吧，再晚些可真没人要了。她虽然惦记着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回来看我，但也没办法。于是今年找了个借口，回娘家看看，这才到了小镇。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娘身上已经没了当初的单纯，染上了世俗的气息。她身上满是香粉味，穿着贵重的衣裳，连那口音都变了许多。真是反差极大的。
　　娘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玉镯，用布包着，放在我手心。她长叹一声道：“闺女也长大了，也该出嫁了。娘没什么礼物送给你，只有这只玉镯值钱些，就当娘的一份心意吧。”她说着又要落泪。我讷讷点头，哽咽不已。
　　时辰也不早了，娘说怕被周老爷发现自己偷溜出来，便急匆匆道了别。我看着她沧桑的背影，忍不住眼泪哗啦啦流。
　　后来，听说娘随周老爷回浙江去了。自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娘，也没有见过小青和宝生。
　　又三年，我找人打听过那位周老爷的消息。听人说，周老爷因赌博欠下了巨额债款，被□□追杀。他的太太已经在乱枪中被射死了，至于他的儿子和女儿，好像也都不知所踪。
　　这年春，西郊的房子死了两个人，吴老爷和吴太太都相继病逝，我们一家搬了进去。爹在后院种了一池荷花，每到夏天就有许多蜻蜓跑来玩耍。我问爹为什么要弄个荷花池，多碍事。他说，当初他盯着那荷花池看了很久，想起来我娘最爱的花便是荷花。那时候他看着吴太太院子里的荷花，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冲破禁锢，遵循自己的内心。这份爱情，来得迟了些。
　　望着那池子荷花，我在想，若是爹知道娘已经死了，他该作何感想。
　　我便道：“爹，我娘……”
　　爹抽了口烟，从鼻孔缓缓吐出两串白烟，道：“我知道。”
　　“她下一世能找到个好人家。”爹缓缓道，“因为，她不会再遇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