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清》弄清商

31、罗衾不耐五更寒•下

　　莳杰目光阴冷，却在触及她泠汀笑颜时蓦然一怔，从未见过这般动人心魄的笑，恍是仙阙中人，流波深眸澄净似雪，笑若窗外月桂清雅怡人，拂上心头一片恣意飘扬。

　　净瓷恬然玉生烟，衣香人影疏花娇，香灯半卷流苏帐，一半珠帘在玉钩。

　　那绝世笑颜映入莳杰心尖，泅开沉郁的钝愁，重如泰山压顶，窒息般难受，仿是他如何尽力也无法触及的遥远美梦，望尘莫及。

　　清妩望见他瞳仁里深喜又惆怅的神色，与沈儆如出一辙，几日前的宣召，他依然是那样虚弱的态，精厉的眸，让人无端瑟索。

　　“子梧此番娶妻，另有内情，不用担心，你必为太子正妃。”沈儆薄笑，眼中锐光夺人。

　　清妩抿唇淡笑，不紧不慢道，“父皇金口玉言，臣媳自不怀疑，然父皇虽将三皇兄逐至西疆，却援以封地兵权并诸多金银赏赐，谁是太子，或许未可笃定。”

　　沈儆扬眉一哂，嘴角那抹凉笑愈发冷酷，“登峰之路向来多滚石，须先以巨石断之，方可更上一层，再将巨石碎之，则一人登极，朕这么做，自有朕的道理，既允诺了你，绝无更改。”

　　清妩一时懵然，于其言一知半解，尚未开口，又听得他沉重一叹，“朕或将百年，如此病体，可叹一心壮志，此生最对不起的，便是你娘，也许唯有子梧，方能予她应有荣耀名分，一生心念，唯剩此愿。”

　　清妩忡然望他，那虚弱病容浅露三分惆怅，狭长双眸里是难得一见的心伤愧疚，与昔日精明锐利的帝王判若两人，不由怅然一动，忙垂了首，敛眉道，“父皇龙体养病要紧，臣媳告退。”

　　母妃与他，她不知晓，也不愿知晓，过去的，就该彻底过去。

　　沈儆静静望着清妩绝然转首离去，越过层层明黄金帐，轻衣翻飞若蝶跹，仿佛曾经那个清馨出尘的女子一步步迈离他的生命，嗤然一声笑。

　　“王爷，您与王妃的衣装都已备好。”沉稳语声打破室内凝窒，清妩莳杰均回神，只见林曾航一身黑甲泛光立在外间，手捧一叠素麻白裳，眉目似笼淡雾，暗然垂下。

　　莳杰扫一眼衣物，声淡如水，“放下吧。”

　　芸艾上前接过那叠麻衣，轻轻置于百鸟朝凤的彩绘檀木桌上，一旁冰砚将帐幔放下，缓缓退出阁外。林曾航讶异目光触及芸艾时，有一刹那的凝滞，对方只淡凉一笑，平静自如。

　　“这是……”清妩瞧见那麻制的粗服，不禁心头一凛。

　　“孝衣。”莳杰道，语气淡然，似对她的惊疑毫无知觉。

　　王爷之上父尊者，仅有沈儆，莫非他……清妩心中一窒，狠狠一颤，“父皇他……”

　　“昨夜父皇本已被护送至皇寝，谁料一场大火汹涌而来，众侍猝不及防，无人幸还，就连传位玉玺也一同毁于大火。”莳杰淡然语气似讲一出家常闲话，毫无一丝感情。

　　清妩骇然无语，皇寝向来诸多侍从，怎会救不出皇帝，除非……心思陡然警醒，她惊呆失语，“你是故意的？这是谁的主意？”话语刚落，她的眼前忽然浮现那双长眸流媚的眼，一股寒气自心底而上，“是姜咏白？”

　　莳杰面无表情望了她一眼，语气甚淡，“他确是我的军师，但昨夜本是父皇布下的天罗地网，宫中侍卫倾巢而出追击沈从恩朱洎二人，他千算万算却忘了沈从恩背后一击，病体沉疴哪经得起浓烟逼肺，待我返军时，已经驾崩了。”

　　借了羽林骑的掩护，众内侍将皇上引至佑德殿皇寝，才稍作洗漱坐下，惊魂未定时却见殿外火光熊熊直逼而来，众人手忙脚乱打开阁门，火势却趁机奔涌而入，直扑内室。一番扑救却无济于事，大火越烧越旺，内侍只得紧闭阁门等待救援，却不想火大烟重，未及殿外侍仆将大火浇灭，皇上已吸入寒重浓烟奄奄一息了，待莳杰率军回宫时，连那最后一息也不曾留住。

　　清妩惊骇若僵，仿佛不识得眼前此人，生父遭殁，他竟能如此平静，心冷如石，肠硬胜铁。
　　“你能救他的……”清妩猛然道，再一失语。

　　莳杰漠然远望，缓缓道，“我只是，未来得及救他，却来得及为君为王。”

　　一句出，狂风起，林木皆震，天地失色，乾坤刹那扭转动摇！纵然她万分憎恨，心底也留有对父王最深切的爱戴和敬意，可莳杰一句“未来得及”却让她浑身血液冰凉倒流，听过“皇权之下无父子”，如今才真正深刻体会其意，竟是这般糁人。

　　清妩张口，却觉舌尖已然冻住，再发不出一声，惶然间莳杰已捡出麻衣，仔细为她套上，话语依然淡无知觉，“快换上吧，再过几日，全朝乃至全国便知父皇死讯，文武百官皆会以我为龙首，全力讨伐沈从恩朱洎等弑君叛贼，而你，即将为国母，须得谨慎言行，以仪辅我佐天下。”

　　心念回转，往日种种一俱浮现，莳杰几番受人恶语中伤诬陷，沈儆虽有意立他为太子，仍三番五次意欲排挤，最终逼他领兵出走，老谋深算更兼冷酷多疑，就算是血缘亲子怕也心灰意冷不再信任。而莳言，于危难中将他救出，他却反戈相击——明为封其王爷赐予疆土，实则将他逐于边境，于皇位望城兴叹，再无夺位之威胁，如此深谋远虑小心提防，已非血亲父子。君王高位，自多寂寞，更多针毡，表面光鲜威望至上，暗里冷漠猜忌也只有一人品尝，再多心伤竟也抵不过那一袭龙袍加身，可悲可叹也。

　　“那么，慕音呢？”沙哑声线唬得莳杰一触回眸，却见清妩以一抹深凉透人的笑容相迎，不由心虚，艰涩开口，“我，不知道。”

　　“嫁女如泼水，此事应与她无关，你且饶过慕音韵央，让她们相依为伴吧。”清妩杳然一叹，只觉唇角僵硬，再牵不出弧度。

　　莳杰缄默，良久终于点头，“好。”

　　昔日繁华喧嚣的盛华门前万叶凋零，几队威服正容的侍卫正盘查过往行人，一片肃穆谨慎。

　　盛华门乃京都皇城正门，过往商旅小贩皆由此门进出，近日因皇宫突变而霍然加紧戒备，盘查也比以往严格了些。

　　一辆辆马车蜗行城门下，帘子一挑，抬眉一望，猛一摇头，肃然一声，“过！”几多马车得令徐徐越过城门防线，进得城外一片自由天。

　　车队最后是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车，帘子是半旧的粗麻，散漫垂在篷前，赶车的看样子是个黑脸健硕的农人，样子极为朴素，顶上一副草帽低压过眉，遮住半张脸，只见鼻头黑亮，双唇紧抿。

　　“车内什么人！”侍卫架刀一挡，伸手就要撩帘子。

　　马夫慌忙伸手一掩，陪笑道，“官爷，我家夫人已有身孕，正要赶着出城和主人相聚呢，麻烦您行行好吧。”

　　侍卫闻言将他上下一打量，沉声道，“上头吩咐下来仔细盘查，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说着猛一撩帘子，却见里面坐了三个年轻女子，均为素衣麻裳，丝毫佩饰也无，其中一个腆着肚子靠在车壁，脸色虽有些泛黄，却丝毫不减那雍容气度，另外两个看来眉目清秀，慌然伸手将她护在最里面。

　　侍卫仔细一瞧，再与手上画卷一比对，只觉一丝异样，却说不上那里有问题，于是再细细一瞧，见那三个女子抖抖索索垂下头去，不由怒道，“藏什么藏，例行盘查谁也逃不掉！”

　　当中的女子闻言抬眸，目光顺宛，苍白一笑，“官爷请行行好，放我与夫婿团聚。”侍卫正要发话，却觉肩上一重，原是那马夫笑嘻嘻凑过来，手里拿着什么在他眼前一晃，金灿灿亮闪闪，再顺手这么一滑，那东西就溜进他衣袋。

　　“小小东西，不成敬意，烦请官爷笑纳。”那笑脸堆满了奉承，似要挤出水来。

　　侍卫伸手一抚衣袋，嘴角一抽搐，似笑非笑道，“算你有眼识。”后回头大声一喊，“车辆平安，过——！”手中一松，那素布车帘一晃，将那温婉雍容的气度藏在贫色里，却单单缺了一绺，擦过不远处修立马背的星眸中。

　　马夫急忙跳上车，狠一挥鞭，长呼一声，“驾——”

　　“慢着！”一匹矫健骏马飞奔至前，马上英武身姿横刀而立，唬得马夫慌忙扯缰，心中落雷一震，半句好话也说不出，身心皆冻。

　　那英武身姿雍然下马，一掸衣角灰尘，青灰儒衫的衣臂拂开粗麻小帘，朝车中女子谦谦一笑，和煦如风，“世子妃，末将候您多时了。”

　　女子脸色一白，血色瞬间褪去，哆嗦着喃一句，“林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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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更新～送给各位读者的七夕礼物，o∩_∩o
同时我对“楼寒院冷待春开•下 ”这一章结尾处做了小小的修改，加进了一个重要人物，各位可以返回去看一下。
——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