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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周六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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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接连几天,江聆宇感觉自己有些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国王,而金珊则是那个讲故事的妃子,将她们十年后的生活轨迹,一点一点用语言标注出来。金珊的表达能力不弱,语速很快,但回忆总是件让人或神伤,或心伤的事,她们的进展也并没有太快,似乎故事还可以说上好多好多天。金珊也发现,江聆宇开始会在她突然停顿的时候,直视她眼里噙住的星点泪光,伸出手,轻轻握着她的手指,与她共同沉默,或许是在尝试着去体会她心里的感伤吧。这多少算是揭开岁月创口之后的一点安慰了。
从金珊的“睡前故事”里,江聆宇听到了自己未来生活的走势,也开始对两人的第一次单独见面、“友谊”的建立与发展,有了了解。
金珊跟江聆宇的第一次单独会面,是在两人打了初次交道的两周以后。博物馆的活动画册样稿出来了,常洁请江聆宇和金珊负责审核校对。这堂而皇之的理由,让金珊能底气十足地邀约江聆宇见面,她心底有些莫名的期待。对于江聆宇,她还是想了解更多的,虽然她的八卦体质,并非仅针对江聆宇一个人。
江聆宇在微信群里并不活跃,属于言简意赅型的人物,说话的风格,带着老式文人的客气,开口必称“您”,动辄就用“请”,从屏幕里读来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但是金珊偏偏能读出她刻板表象下,那种暗含着文化人幽默感的小傲娇。她常常在读到江聆宇的言辞时,莞尔一笑,脑袋里浮现的,就是她当时教训自己时,那种带着礼貌却透着鄙视的微笑,看似礼貌谦逊,却只不过是秀才不与兵计较的样子。
金珊私聊了江聆宇,询问碰面的时间和地点,她并不想让对方察觉出她对单独见面的小急切,也不想让江聆宇感受到与她相交的压力,于是她挑了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发送信息。她相信作为上班族的江聆宇,午休时间必然是十二点,如果自己掐准了那时候发信息,就显得对对方太过关注了。提前二十来分钟,正好表明自己也将到点休息,又可以不必等太长时间——她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虑事周全的人。能够多角度看待问题,可以说是她的优点,但并非放在所有交流对象身上都适用。只是,她对个人原则异常坚持,即使明知未必有些时候未必适用,也要顽固到底。
金珊在群里用的是英文名Cindy,志愿者们多数都用微信名来互称,但是,金珊偏偏用了真实姓名来跟江聆宇沟通,她也不明白自己在这方面为何会一反常规,也许是江聆宇刻板慎重的形象影响到了她的判断,也许是因为活动画册毕竟是正事,她认为叫真名,更郑重。
江聆宇摁着太阳穴走出办公室。开了一上午的会,她感觉自己已经濒临脑干死亡的边界了。一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她却并没有多少胃口驱使自己去楼下的店里挤午饭,相反,半个小时的精神放松,才是此时所急需的。
她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拉开了通往露台的门。冬日的风,吹到她因长期闷在空调房内热得发红的脸颊上,让她打了个激灵。在这个激灵的同时,她看到了金珊给她发过来的三条微信信息:
“江聆宇,我是金珊。”
“志愿者活动画册的审核校对,交由我俩来完成。”
“你什么时间方便,给我个信息,我们商量下碰面的时间、地点。”
直截了当的方式,公事公办的口气,让江聆宇有些诧异,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得释然。自己曾经遇到很多人,初见面就带着自来熟,热络得如同老友,但一面之缘之后,就现实虚拟都再无交集。这也是寻常之事。上一次金珊尽管跟她挽着胳膊挨着肩膀照了合影,然而交情怕也只能算是泛泛。金珊这样直达主题,正是合情合理。
她单手握着手机,用大拇指快速地打了一行字:“本周六得闲,具体时间地点你定。”
盯着屏幕,等了约半分钟,并没见到回复。江聆宇把手机放回了口袋。
金珊其实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江聆宇回复的信息。碰面的时间地点,她脑袋里早就有了计较,却偏不乐意立即回过去,她不想让江聆宇有一种自己在捏着手机,等候着她回复的错觉。她故意刷了一遍微博,再溜了一眼朋友圈,发现才过去三分钟,最后还是决定,回。
“不好意思,刚在吃饭。”
她想了想,又继续打字:“周六下午三点,榭巷半闲茶室怎么样?”打好,还在犹豫要不要这么快发,屏幕已经往上推了一行,江聆宇的信息过来了。
“没事儿,倒是打扰您用膳了。”
金珊嘴角露出了笑,这也算秒回了吧。看来江聆宇还是挺上心的,至少对自己发的消息挺上心。
金珊把上面打好的一行字删除,输入:“放心,没有影响到我的胃口。你吃了没?”发送。
“对方正在输入……”这一行字及省略号,在眼前闪动着,金珊觉得挺受用。
“尚未。正在阳台餐风饮露。”
“果然高雅。——该不是要减肥吧?!”
“这不是美女们才考虑的事么。”
金珊双手拇指,在26字键盘上不停地敲动,输入法的声效也显得欢悦无比。她喜欢这种流畅地交流,尤其是对方还能针锋相对地接招。江聆宇的单手操作,即使是大屏机上,速度也不逊色于金珊,她屏蔽了按键音效的九宫格输入界面,字词的输入准确无误。
两个人有的没的闲篇扯了好些句,才回到约会的时间地点上来。
“嗯,周六下午三点,榭巷半闲茶室,你觉得怎么样?”金珊再次打出这一段信息。
“我以为你要请我喝酒呢,谁知只是喝茶。”江聆宇的微笑也勾上了唇角,内外温差带给她的不适已经消除,原来瑟缩的身体与精神,都舒展开了。
“哦,我忘了,你们文人都好酒的。那不如我请你喝酒,你请我品茶,怎样?”
“成!周六见。”
周六见面的第一眼,却是挺让金珊失望的——江聆宇晚到了几分钟,许是走得急,外面的呢大衣脱下了,搭在肘部,而里面居然穿了件小粉红的镂空编织线衫。小粉红,完全就不适合她,镂空线衫……气质呢,姐姐。你就算不是OL,也别这么大婶啊!金珊眉头轻轻皱了下:江聆宇的穿衣审美怎么总是神奇地不在线呢?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儿堵。”江聆宇在金珊的对面坐了下来,下一个动作就是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上面的雾气。
金珊觉得自己幸好也是轻度近视,不用时常戴眼镜,否则,今天必定要跌破了。她有种到自己背包的眼镜盒里抽眼镜布的冲动。
江聆宇把眼睛重新戴好,再度恢复了视力的她,在眼前景物变得清晰的瞬间,还是捕捉到了金珊神情里的那一丝小嫌弃。她笑了笑,说:“是不是感觉我太不讲究了?”
这一笑反而让金珊有些尴尬。她也笑笑,并没有接这个话茬儿,而是问道:“你开车来的?”
“不是,我不会开车,坐的地铁转公交。”
金珊顿时又是瞠目结舌。她感觉江聆宇似乎就是个话题终结者,处处都在堵自己。这年头,还有身处城市而不会开车的白领,也算稀缺了。
“咱们喝龙井还是碧螺春?”江聆宇没有再纠结于金珊的表情,她也就是没学艺术,若是个搞艺术的,就绝对是不修边幅且我行我素的类型,活了三十好几,她对自己的外表自负与自卑交织,穿衣搭配基本没风格,完全看心情与状态,她的理念就是不刻意地生活。而要想不刻意地生活,就需要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去忽视一切鄙视的目光与反对的声音,这一点,江聆宇正好不缺。她招手叫了下茶博士。
“素馨玫瑰蜜饮,谢谢。”金珊在江聆宇发出指令前,抢先点了单。其实她平常也喝绿茶,但是偏偏就不喜欢在江聆宇给的选项里挑一个,而且,她有些反感喝这种传统老派茶品的感觉,虽然仅仅只是这个瞬间。
江聆宇有一丢丢诧异,挑了下眉眼,看着金珊。
“说好了你请我品茶,那么当然是由我来选啊。”
“As you like.”
江聆宇突然觉得金珊这样才算正常,客气的表象下,有一点点傲娇、一点点逆反、一点点试探人的恃宠而骄。江聆宇并不是个特别懂得识人的人,但她的直觉就是把这样的印象跟金珊联系到了一起,尽管她不愿意让先入为主的想法主宰自己对一个人的认识。她想起自己与金珊的第一台对手戏,真诚的笑,绽在脸上。
金珊从包里掏出画册,抬头看到一脸笑容的江聆宇,她的第一反应是,这女人,笑起来挺好看的。第二反应才是,笑?笑什么?!笑我?!!
“你笑什么呢?”金珊问,一丝被冒犯的不悦,透出口吻。
“哦,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我们上次‘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儿。”
“难道不是你‘有眼不识泰山’?!”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不过,‘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说的,正是我这样的情形啊。可见这样的问题,发生得很寻常。”
“嘁,狡辩。”
“我说的是事实啊。正因为我是志愿者,所以我对博物馆的规定特别清晰,因此,对于违规行为就特别敏感,眼里就只有条例,而没有自己人与其他人,你说对不对?”
“不对!”
“哪里不对?”
“不对就是不对!”
“好吧,不对就是不对,这总是对的吧?。”
金珊先绷不住笑了,举了举手里的画册,“别贫,今天的任务是这个。”
江聆宇接过了画册,看到了封面上博物馆恢弘的建筑群广角画面。停顿了几秒,她翻开了第一页。
茶博士把沏好的茶送了上来,金珊从茶托上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趁着给江聆宇倒茶的动作,她起身,坐到了江聆宇的身边,跟着江聆宇一字一点地开始了审核过程。
两个人都是工作上极严谨的人,标点的使用,也能争论上几分钟。不论达成一致与否,江聆宇都会细致地做好标注,而金珊则会把每一个标注的地方,用手机拍下来。
一本画册,审核了三遍,才算完成。茶也续了两次水,早没了味道。
“你是不是什么都喜欢拍下来,留住影像?”江聆宇推了下眼镜,拢了拢头发。金珊发觉,这算是她比较有代表性的动作了。
“有图有真相啊。”
“哈,没错。读图时代,图像信息远比文字传播更快,也更广。”
“但是你心里想的是,文字却更永恒,对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直觉!”
江聆宇为金珊的直觉打了一百分,她确实是个对文字有着偏爱的人,也认为文字叙写的东西,有着图片无法呈现的内在魅力,对于文字的理解,是因人而异而又具有时代综合性的,所以文字无疑更能持久的引发人们的兴趣。她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完全表达在别人面前,特别是容易引起纷争的观点,她宁可保留。但金珊却能很准确地说中她的想法,这让她不得不佩服一个图像工作者的细致入微。
她盯着手里的茶杯,透明的圆形玻璃器皿里,整朵的素馨与散瓣的玫瑰花,很清晰的漂浮在温热的水中。她知道自己其实就如同一个玻璃器皿,简单、透明,特别容易被人看清,但金珊这样仅仅见过两次面,就能读懂自己的人,可谓少之又少。江聆宇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喟叹。她活了三十好几,却无论如何也学不会耍心机,藏城府。她唯一的保护措施,就是不跟非亲非故人太亲近。她的漂泊不定,似乎就是有意为之。总以一种若即若离地方式,在某个地域圈层里生活,在被别人看清之前——逃离。
金珊的直觉,让她惊叹之余,又产生了一贯的逃离想法。她想尽早结束这次会面。她并没有再看金珊的脸,目光始终保持着对茶杯的关注,脸上却扯着她唯一学会的掩饰与伪装的笑,尽量显得自然的:“你的直觉值得我再请了今晚的晚饭,说,上哪儿吃?”
“饭你也要请?好,咱们去涮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