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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弄巧 ...

  •   董七巧初到姑苏城时十三岁,恰逢木樨花开时节,当渡船穿过阊门水城门,晃晃悠悠摆进护城河时,满城丹桂飘香连站在船上都闻得见。下了摆渡,刚到白记布庄外,十岁的月容躲在排门后露出头来好奇地朝七巧张望,一双水灵的眸子忽闪忽闪。一旁站着白禧和白大奶奶,白禧摸着女儿的头说:还不喊表哥。

      七巧在舅舅家的布庄干上了学徒,讲定了不在布庄呆满三年不许回家。
      学徒的日子自是辛酸清苦,七巧白天在布庄帮忙,搬布卷,给客人端茶送水,晚上在白家帮佣,拣菜、烧火,布筷,待到舅舅舅母师兄们坐下吃饭,好不容易端起饭碗扒两口,又得紧着给桌上的人添饭,一顿饭结束,七巧半饱不饱,也只能这么着。半夜,七巧躺在库房的小铺子上大张着眼,肚皮唱起了空城计,却听得门口悉索作响,七巧打开板门,就见月容塞过来两张米饭饼。

      又过半月,正是重阳,白禧支七巧去黄天源买撑腰糕。节气上排队的人多得紧,几个青头鬼要插队,七巧刚顶了两句便挨了两嘴巴,再顶,几人便围了上来。七巧心里暗暗后悔时,一个半大小子拉上七巧就跑,待到跑进窄巷才撒了手站在原地喘气,边喘边说:我叫卫三春,别谢我,真要谢我就请我吃两个氽萝卜丝饼。七巧插着腰说我没钱,三春歪歪嘴说,有钱买撑腰糕,没钱请恩人吃东西,真是缩瘪瘪。
      两人便算这么认识。

      过年的炮仗一响,七巧到了十四岁。舅舅一家欢声笑语中,七巧想起了乡下的娘,自管自出了门,蹲到屋后护城河边淌泪。
      七巧,我娘煮了一锅元宝饭,刚出锅我就把元宝全挖了来,我娘跳着脚都没追上我,算你运气,给你几个。三春不知怎么来了,解开衣扣,露出怀里揣着的十来个荸荠。
      在乡下时,每年过年都有元宝饭吃,城里现在不时兴了,不知娘今年有没有煮。七巧突然靠在三春肩上哇的哭了起来。
      瞧你,我给你一半,别哭啦,小媳妇似的。三春拧拧七巧的脸,笑道。
      表哥,你在那干嘛,我带了炮仗来,你放给我看吧。月容手里抓着三五个冲天炮跑了来。
      月容,来,我们一起放。七巧擦擦泪,扬起嘴角。
      吱~~~~嘭!月容吓得捂住了耳朵,七巧和三春嘎嘎笑成一团,暖意在四周和心间荡漾开去。

      十五岁的七巧比起初来城里时个子已拔高了不少,胆子也大了不少,常趁着白禧外出,布庄空闲,带着十二岁的月容爬三春家的矮墙头,一声响哨一吹,不多会便听得三春娘的叫骂声:你个死小倌,十六岁了还一日到晚在外头混搅,田头活不管,看冬里吃什么!而后三春便呲溜滑出了门,三人咯咯笑着跑开去,去护城河里捞毛鱼,去观前街喝糖粥,去城外寒山寺里看光头和尚,坐谷仓顶上聊天到日头西斜。每次月容都会靠在七巧肩上睡着,七巧和三春便得轮流背着月容回家。

      七巧,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夫妻两背着小倌回娘家。三春嘿嘿笑道。
      你再浑说!七巧脸发了烫,作势要打。
      七巧,你长得真好看。三春突然认真地说,比街上卖的大美人年画还好看。
      哪有这么夸人的,七巧噗一下笑了。

      十六岁的七巧已生得颇有模样,但比起三春大男人式的相貌堂堂,还略带了三分稚气。时不时有媒婆上三春家送八字探口风,那时七巧和月容便歪在三春家葡萄架下的樟木桌上一边往嘴里塞葡萄,一边嗤嗤地笑。三春娘也笑:我说吴大姐啊,你瞧瞧这俩小心肝,哪个嫁给我家三春不比你那些小娘强啊,你可得多上心。三春在一旁脸涨成了猪肝色:娘你说什么呢!说罢往樟木桌那儿瞥一眼,那儿有人比他脸还红。月容只好奇地摇着七巧:表哥,谁要嫁给三春哥,表哥你说啊?

      吃完了三春照旧从年夜饭锅里挖来的荸荠,七巧到了十七岁上。
      学徒期已满三年,七巧提出想回乡下看看,白禧自是没理由不答应。
      月容吵着闹着一定要跟去,白大奶奶点着月容的额头:你个小娘家家的一天到夜在外面瞎跑,像什么样子,看过两年婆家都寻不着。
      月容抱着七巧的胳膊赌气道:顶好寻不着,寻不着我就嫁给表哥。
      七巧定了第二天一早的船票。

      睡到半夜,忽听得叩窗一声紧过一声,窗一开,三春蹭一下窜进屋来便搂住了七巧,一身的寒气激得七巧一哆嗦。
      你要走?三春语气里带着嗔怒,
      是啊,怎么了?七巧莫名其妙,唇却突然被三春吻住了。三春的嘴唇很凉,七巧身上却腾地发了热,使劲挣着胳膊,却是被越缠越紧。
      我可最是小心眼的,你把我的心勾了去又想走,算盘珠子别拨得太精!三春跟八爪鱼似的将七巧牢牢攫住,
      七巧突然笑起来,笑得一颤一颤,半晌,他张了口:我就回去十天。
      这下换三春红了脸:“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害我……”
      害你说了心里话是吧。七巧乐不可支,
      三春扳过七巧的脸,吻了上去。
      窗外,护城河水轻轻抚着河岸砖墙,似情人间呢喃低语;窗内,人影交错,春意无边。

      七巧十八了,再不带着月容大咧咧地往三春家跑,月容虽时常嚷着牵记三春哥,却也懂得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也就作了罢。七巧每次只偷偷用划粉在三春家门口墙角根写一个七字,晚上三春便准时在谷仓等着。
      来日我娶你好不好。三春抓着七巧的手,一遍遍抚着细瘦的手指道。
      娶了我可怎么过日子呢。七巧抬眼盯着三春,
      我们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你念过书,好去寻正当事做,我不认字,支个炉子氽萝卜丝饼。然后把你娘和我娘接来,你说好不好。
      还记着那两个氽萝卜丝饼呢~小心眼。七巧在三春头上崩了个毛栗子,笑道。

      七巧已年满十九岁,白禧开始让他跟着账房学管账,十六岁的月容出落得越发标致,加上家底殷实,前来说媒的将白家的门槛踏平了一层,却全被白禧挡了。有不明就里的猜测白禧舍不得独生女儿,必得嫁个高官富户,却有心里头有些个数的笑着摇摇头:你们懂个屁,白记这么大一份家当,你当便宜外头人?

      又到一年木樨花开,时逢中秋,白禧将七巧娘也接了来过节,七巧喜不自胜,却不料白禧在席上借着三分醉意,提出想让七巧倒插进门。
      不必委屈,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这布庄还不迟早是他们的,这么好的事情上哪儿去寻……白禧将盅里的黄酒一气倒进嘴里,脸上带着笑,
      舅舅,月容一直像我亲妹……七巧刚开口,七巧娘在桌下暗暗掐了他一把:这样亲上加亲的大喜事高兴还来不及,哪能委屈!
      月容羞得抬脚便走,径直离了席,七巧咬着唇把衣角拧成了卷。

      我们走吧,离开这儿。谷仓里,三春攥着七巧的手腕,
      可是……七巧偏过头,
      不是说好了吗,一起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三春把七巧拉进怀里,抚着七巧的背,却听得背后啪嗒一响,便传来抽噎声,
      表哥,三春哥,你们怎么能……月容手捂住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盈出,脚边滚落的饭篮露出两个米饭饼。
      七巧和三春目瞪口呆,竟是一句开脱的话都说不出。
      你这几日都不怎么吃饭,我担心,给你送米饭饼,就看见你从侧门出来,没晓得……月容忽的嚎啕大哭,返身奔开,待两人醒过神来,拔脚便追,眼见前边月容竟一脚滑进了河沟。顾不得羞怕,七巧赶忙跳下将人抱起,一气背回了布庄。

      自那晚起,月容便起了病,开始只道受了寒,谁料煎药服下几箩筐,药渣倒满整条阊门老街,日头已然滑进了十月,病全不见好转,竟一日重过一日,婚事便搁下不说,白禧央人请了西医诊所的洋大夫来瞧,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转眼进了腊月,全姑苏城的郎中已瞧了个遍,来人走时无不摇头,将家人唤至外间:怕是熬不过冬啊……小心将养着,俗话说带病延年也未可知……

      娘,别怨表哥,是我非要拉他带我去捋木樨花,不当心栽进沟里。我这几天觉着好多了,就能下地了。月容在里屋有气无力道。

      白大奶奶用帕子捂着嘴,生怕月容听见,使劲憋着声,一出月容房门便掌不住涕泗交下,白禧仿佛一夜老了二十岁,生意也无心料理,布庄整个乱七八糟。七巧站在月容屋头外拐角处,偷偷红了眼圈。

      七巧和月容的婚事定在了腊月二十八。

      二十七那天晚上,三春再次叩响了七巧的窗,仍是一身寒气,冻得七巧一激灵,比三年前的却添了丝道不明的意味。
      我们走好不好。三春紧紧抓着七巧的双肩,
      我怎么能……七巧竟痛哭失声,
      许久,三春松了手,末了拧了拧七巧的脸颊:别哭了,小媳妇似的。

      那天,许是被喜气一冲,月容竟在人搀扶下下了地。拜完天地、高堂、和合二仙,揭开盖头,月容带着笑的脸上抹着厚厚一层胭脂,将那憔悴病容盖去不少。
      七巧在喜气洋洋,觥筹交错的宾客中望见了三春,一脸落寞的三春。

      正月,七巧满了二十岁。
      表哥,还有三天就是上元节,我怕是熬不到了,能放几个冲天炮给我看吗。临终的月容两颊竟泛起了桃红,煞是美丽。
      吱~~嘭!在炸开的炮仗声中,月容黯淡了许久的眸子再次忽闪起来,一如十岁那年的布庄前。
      表哥,不是我的便不是我的。月容在话尾处咽了气。

      短短半年,白大奶奶忧伤成病,竟随女儿一并去了;
      白禧将布庄盘了出去,因着做生意的看着风头大,实则钱都压在货上,进了货管他卖不卖不动,染坊的货款照样得付。布庄生意早无人看顾,乱成一锅粥,何谈利润,早是无以为继,盘铺子的钱一部分草草办了白大奶奶的丧事,剩的给徒弟伙计们挨个发了回乡的盘缠,便作鸟兽散了,偌大一个白记,就这么倒了。

      岳母出殡那天,七巧空着脑子跟在丧葬队伍后头,抬头看着白幡满天,觉着嗅到了熟悉的香气,七巧仔细抽了抽鼻子,才记起又到了木樨花开的时候。
      仅仅一年,物是人非。七巧忽的想起了三春,已是许久没有见过他。

      现今景况,已无需再避谁耳目,七巧叩响了三春家的门。
      开门的竟是陌生人:卫家呀?两个月头前搬走了,听说去了北方,其他也不晓得了。

      我们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如今这没人认识的地方你便自己去了,怨不得你,原是我食了言;
      我叫卫三春,别谢我,真要谢我就请我吃两个氽萝卜丝饼。
      我还欠着你两个氽萝卜丝饼呢,你最是小心眼的,便这么忘了?倒叫我欠了你一份情;
      你念过书,好去寻正当事做,我不认字,支个炉子氽萝卜丝饼……你说好不好。
      好是好,可你不在,便叫谁去支炉子出摊。

      老董,来两个。
      被唤作老董的将萝卜丝饼从冒着泡的油锅夹起,在油沥子上抖了两下,摊在一张油纸上递了过去:当心烫手。
      老董抬眼望望天,过了八月,天开始黑得早了,再卖半个钟头就好收摊。
      木樨花开开败败不过十五个年头,因着长年的站风口日头下设摊,已是满面尘霜,昔日纤白细瘦的手指遍布烫疤和小伤口,似香樟树皮般粗丑,确也衬得上“老”字了。
      油沥子上还剩下最后两个饼,带回去给娘和舅舅吃吧,老董开始收拾家什。

      七巧,来两个氽萝卜丝饼。
      七巧……七巧!
      除却娘和舅舅,在外已是多少年无人喊过这个名字!
      两个子,七巧抬起头,使劲咬住了下唇,
      来人笑了:请恩人吃东西还讲价,真是缩瘪瘪。

      完。

      文中一些事物解释:

      木樨花:即桂花,有的老人仍习惯称之为“木樨花”,比如我爹……花期通常为农历八月-九月,也有极少数品种一年四季皆可开放。

      米饭饼:发酵过的大米做成,一面黄一面白,通常两片一卖,当中可夹油条也可直接吃,上口有淡淡的酒酿味,老夫小时候常吃,现在已很难找。

      黄天源:苏州甚为有名的一家老字号糕团店,由清道光年间开设至今。

      撑腰糕:每年九月初九重阳节,人们会食用一种名谓“撑腰糕”的糕类小吃,意味着吃完这块糕,便会腰板硬朗,耐得劳作。这个习俗至今仍存在。

      青头鬼:苏州方言,贬义,指不踏实,轻浮毛躁的小伙子。

      缩瘪瘪:苏州方言,贬义,指吝啬、小气。

      元宝饭:苏州人大年三十那天煮米饭时要按人头数在饭锅里埋上等量的不削皮的荸荠(即马蹄)一起煮,吃饭时把荸荠挖出来,称之为“掘元宝”,吃完元宝饭即长了一岁。这个习俗虽仍存在,但范围已很小。

      七巧在墙根上写字用的划粉:用来在布匹上划线用的三角状粉笔,现在虽已很少使用,但仍有卖。

      煎药剩下的药渣倒在街上:这个全国各地都有吧……寓意着让别人踩到药渣,能带去病人身上的病,感觉这个方式挺缺德的。

      成亲拜堂时拜和合二仙:和合二仙寓意夫妻百年好合,和和美美。拜堂时须拜天地、父母及和合二仙,这是老苏州特有的婚俗,现今婚礼已很少遵照古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弄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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