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香记》烟生

1、蜀山孤城

　　想我一生浮水去，亲像雨打折桂断。随风离流无依偎，这山飘泊过彼山……
　　一个清水似的声音，在这条沉长苍郁的蜀山小道上飘忽不定。但是，声音里却不似那歌词一般哀凉，反倒在碧空和树荫下带着欢快在流转。
　　透过蜀山山道葱郁遍野的松柏，以及疏疏掠过的花影，就能看到，这是一辆旧马车正在慢慢前行。车前的，却是一只灰驴。兔子似的大耳朵，呆呆的脸，背上一根开始脱坏的绳拴。
　　歌声是从车里传出的。从左边看，这个木质的旧车很小，显得四只在地上打滚的轱辘特别大，有些滑稽。它没有窗。只有在车门处用一张粗布做了遮帘。
　　这时，从帘布里伸出了一只手。瘦瘦的，线条分明。是属于少年的手。接着，就是一只脚，直接穿破了马车车身的右侧懒懒地伸了出来。
　　不对。穿破了车身的右侧？
　　镜头转换，从左边飘到右边。真叫人哭笑不得。原来，马车整个右面的车身根本就不存在。那么那个帘子是干嘛的？而且难怪没有窗。这整个是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倒弄得好好的。
　　车里的人便这样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一直都是。一路上风雨霜露，倒也没把他怎么样。此时，他正僵着一只手，半打开帘子，对着外边的小驴说话。
　　哎，一开始听人说你是神驴，我还不信。这下我总算信了。原来我活了十几年，竟然还不如你会看地图。看来笨驴再笨也强过路盲，这话是没错。
　　没错。这就是一人一驴最成功的组合。陈香，和灰兔。
　　灰兔，就是外面那只有着兔子似的大耳朵的小驴。陈香，则是这个年约十六七的少年。他穿一件青黛色的长衫，很旧，满是皱痕。上面因风尘的抚摸，变的很脏。他的头发漆黑，散漫地流落在耳际上，颈脖上，和脊背上。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只是太过迷茫。但里面有微光，就显得天地无欺。隐约，还映着流云千绪的梦。他彷佛一直便是这样，并不懂得世间。
　　此时，他缩回手，帘布无声合拢。他再也看不到帘子后面无尽似的道路，只有眼前大片大片的枝叶舒展于天，混合着光影和清香掠过。陈香再次唱起来，想我一生浮水去，亲像雨打折桂断。随风离流无依偎，这山飘泊过彼山……

　　陈香轻轻跳下车，安抚似的抚摸灰兔的耳朵和脑袋。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手中的一张草皮纸，上面用墨和炭画着一张迂回的地图。那些黑色的线条有如活物一般，无声地展示着此路的遥远和无常。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它只说明了一件事。
　　蜀山孤城到了。
　　就是这里了。陈香的心跳竟不自觉地加快。他感到紧张。这是当初，连他从长安决定出发时都没有过的感觉。同时，他亦感到恐惧。因为这一刻，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棵巨大的榕树。
　　席卷天地，蔓延和吞没它所能触碰到的一切。这便是对他眼前这棵榕树的描述。那一条条纤细的根，如女子百年沧桑的头发，一束束地生长，垂落下来，再形成新的根系和成群树冠。
　　陈香是害怕这棵榕树的。这种生命力强大的可怕，并且会生长成无限阴影的铺天盖地的身体，彷佛也会一并吸走掉他身上的那一点光和热。
　　于是他站定身体，并不走上前。只有眼睛一直看着它。看到无数枝叶和气根交错盘结，脉络般地附着生长之下，里面赫然是一扇门。
　　蜀山孤城，又叫榕城。
　　四个月前，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母亲，死于清贫和抑郁。那是心病，和日久积累的身体的透支。大夫说，你的娘亲已经油尽灯枯。每一天，每一刻，都有像你娘亲这样的苦命女子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世间，留下一笔笔牵挂。
　　接着，大夫分文未收的走了。因为治无可治。对一个将死之人，和一个孤儿，他什么都做不了。
　　然后，母亲告诉陈香，离开长安，离开这个阴郁无望的皇城，此去十千里，到蜀山孤城。在那儿，有你的亲戚。到了那儿，你就可以投靠他们，我也就放心了。他们一定会收留你的。
　　母亲说的很肯定。再然后，她就将草皮硬枕撕下一大块布，用仅有的一点墨，和柴房的炭，画了这张图。母亲画的很娴熟，彷佛她离开那里不过才数天。又或者是无数个夜晚，魂儿因思念而不止一次地回去过。因此，她对远方彼地的记忆才能如此鲜活和熟悉。
　　陈香，去蜀山孤城找你的亲舅舅。他是我的弟弟，你在这世上的亲人。她这样说到。说完，就看了陈香一会儿，什么话也不再说。时光因此而静止，樱桃红了，芭蕉绿了，一切都凝固了，母亲睡去了。
　　最后，陈香牵着家里那只从小就陪着他的灰兔，离开长安，走了很远很远。远到回头看时，能看得到整个长安成的繁华起伏，烟云际会。然后他撇过头，撇下那处繁华，朝前走去。

　　此刻，他站在蜀山孤城前，手里拽着那张草皮纸，彷佛在努力寻找纸上母亲留下的温度。
　　“榕……其大十围，凌冬不凋，郡城中独盛，故号榕城。”这句话，是纸上唯一的一句。母亲的笔记。这是她对自己故乡，和在生前绝口不提的地方的唯一描述。
　　那时候，陈香还想，榕城，真的有这么个地方吗。娘都从来没对我说过。
　　但眼前的榕树，和这扇几乎完全被榕树遮盖住的城门，印证了一切。
　　扣扣扣，三声。小的如同石子击落在荒野上，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但他却是用尽了力气垂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这下已明白，就算自己在外面敲死了，里面也不会有一个人听得见。
　　他大喊，城外有人，请让我进来。
　　但他的声音被头顶上盛大的榕树枝叶吞没得一干二净。
　　这下可怎么办。陈香蹲下身来自言自语。倏忽间，他眼里一亮。抬头看着一路纵横，直吞天际的树冠。
　　这不就是最好的云梯吗。他高兴得说出来。
　　灰兔。陈香站起来，回头对着小驴说到。你就在这儿等我。等我爬进去了，喊人开城门再把你迎进去。哈哈！
　　听言，灰兔好像是懂了一般地一直点头。
　　还有啊，要是有豺狼虎豹的呢你不用怕。陈香接着说。榕树老妖会保护你的。
　　灰兔不再点头，发出吁吁两声叫唤后，便低下头去嗅青草，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
　　好啦！陈香深吸一口气，大大地张开双臂，说，孤城，我来了。
　　说罢，借着无数根须和树干凹凸，飞快地蹿进了上头，消失在浓郁苍翠里。

　　陈香开始喘气。同时感到一阵不安和虚脱。他已经在榕树漫无的枝叶和根须里爬了半个时辰。此时，他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向上爬。他感到自己已经迷失在榕树里，不分上下，天地，一片混沌。
　　难道，我会迷失直到死在这片榕树里？陈香心里忽然这样问，把自己也下了一跳。或者，我干脆从这里跳下去好了，然后回到地面？陈香又想。
　　不行。我好像已经爬了半个时辰了，从这里跳下去就等同于跳入万丈深渊。我可不想听见自己粉身碎骨的声音。他暗自惊心道。
　　不知是不是时光游走，或是乌云汇集。头顶上，那一点点从树冠缝隙间落下的零落光斑被一片片地收回。整个世界愈加浑浊发暗。
　　这一瞬间，因为光的消失陈香不知所措。他很是害怕起来。他开始对四周的一丝一毫十分警觉。听觉，触觉，甚至是感觉。都被扩张，和变的敏感。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低鸣。陈香整个人如弦动般地四下张望。因为这一声鸣叫，破穿了暗中绝望的境地。
　　是鸟。他看见无数翅膀洁白的鸟群从榕树中飞过。翅膀扑打着，发出类似于风的凛冽的声音。它们剧烈地飞越着，震动着周围的黑暗和藩篱。途中，亦不断有鸟只碰撞在枝干上。而那些低鸣，便是因疼痛而从鸟群间发出的。
　　不需要思索。陈香紧紧跟随着那些鸟群穿越在榕树间，彷佛是在追越着一束洁白的清光。他需要盛开，需要救赎，需要触碰，需要离开离群索居，居无定所的一生。
　　转眼间，他的身体就撞破了身边的黑暗，撞破了云和天。只有蓝，还有亮烈的白光彻底淹没过他。他竟感到自己再也发不出声来。因为此刻，他已站在树冠顶上。近处是流云暗渡，白鸟千泅。脚下是一座城，万丈繁华，尘烟卷展。

作者有话说

　　请支持陈香，谢谢^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