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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 7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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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粗布,早早罩住了军区家属院。昏黄的煤油灯在窗纸上投下晃动的光晕,把家具的影子拉得老长,王雪梅把最后一只粗瓷碗放进掉漆的碗柜,碗沿磕碰发出 “当啷” 一声轻响,她转身看向刚进门的霄礼,眉头还拧着没松开,像块没展平的布。
“今天在医院,我刚好碰到霄明去换药。” 她往灶膛里添了块劈柴,火星子 “噼啪” 跳起来,映得她脸上的忧虑更明显,连眼角的细纹都染上了橙红,“跟钱同志站在一块儿,脸红得像庙里的关公,脖子根都透着红。我总觉得这事不对,霄明那性子,平时傲得像只斗胜的公鸡,眼睛长在头顶上似的,怎么可能糊涂到看上有对象的女知青?可他每次见着那位钱同志,就跟中了邪似的,魂都丢了一半,连相机都差点摔了。”
霄礼解着军靴的鞋带,粗糙的帆布蹭过脚踝,闻言动作顿了顿。靴底沾着的泥块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灰,混着灶膛里飘出的柴烟味,在屋里弥漫开。“你想多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块浸了水的木头,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靴帮上磨白的缝线,那里是常年行军磨出的痕迹。
“我不是想多。” 王雪梅转过身,军装的袖口还沾着点来苏水味,那味道混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是常年在医院待着的人才有的气息,“我是医生,不信神神叨叨的东西,可这阵子破四旧闹得再凶,有些事也由不得人不信。就说你 ——” 她盯着霄礼的腰侧,那里曾被炮弹片划开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外翻着,当时她看得心都揪紧了,一针一线缝了十七针,每一针都浸着血。可第二天换药时,霄礼死活不让她看,把自己关在帐篷里,只说伤口没事,现在想来,那时候他的伤口可能就已经长好了,这正常吗?她盯着霄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里的疑惑却更重了。
煤油灯的光忽明忽暗,灯芯爆出个小火星,照在霄礼脸上,他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像块冷硬的石头。“战场上当兵的,皮肉结实。” 他淡淡地应着,起身往桌边走,军裤摩擦着炕沿发出 “沙沙” 声,“别琢磨这些没用的,徒增烦恼。”
王雪梅却没放过他,追过来按住他正在倒热水的手,搪瓷缸子的边缘磕在桌角,发出 “当” 的一声。“钱同志看霄明的眼神,就像盯着块必须到手的馍馍,那股子执拗劲儿,眼珠子都快粘在他身上了,不像是寻常姑娘家对异性的心思。还有霄明,平时拍照片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飞虫飞过镜头都能察觉,怎么一到钱同志面前,就跟被抽了魂似的,连嫂子都忘了叫?”
霄礼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放,水晃出些溅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知道王雪梅说的是实话。钱方艳是原书女主,自带的 “剧情引力” 就像块无形的磁石,而霄明作为原书男主,就算被他这个外来者打乱了轨迹,也难免被那股力量牵引。除非彻底切断两人的交集,否则霄明动心是早晚的事,到时候不光肖明那边没法交代,在军区里也会落人口实。
“现在局势越来越紧张。” 他打断王雪梅的话,语气沉了沉,像压了块石头,“外边到处抓作风问题当典型,一点小事就能闹得人尽皆知,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你少掺和这些,小心引火烧身。” 他从抽屉里摸出纸笔,纸页泛黄,边缘卷着角,“对了,赶紧给哥拍封电报,让他们抓紧动身,那边局势不稳,早到一天早安心。”
王雪梅的手松了松,眼底掠过一丝疲惫,像是瞬间被抽走了力气。“哥和嫂子已经在路上了。D 省这边缺医护人员,他们的申请批得快,就是之前审查耽误了些日子,查祖宗八代似的,折腾了小半个月。再过几天,他们一家四口就能到了。” 她往灶膛里又塞了把柴,火光映得她脸颊发烫,“说来也巧,哥以前总说自己是小资情调,手里捧着本诗集,不屑于琢磨人情世故,见了领导都绕着走。可自从爸因为那事被下放到劳改所,他按爸的意思登报划清界限后,整个人像突然醒了似的,学着跟人打交道,见了谁都客客气气,做事也谨慎了十倍,连说话都要在心里过三遍。”
霄礼想起那位大舅哥,以前见面总爱背几句普希金的诗,声音抑扬顿挫,现在怕是连诗集的纸都用来糊窗户了,在这缺衣少食的年月,浪漫当不了饭吃。“等他们到了,安顿好就偷偷带他们去见见岳父。” 他顿了顿,补充道,“让岳父给宋司令他们几个老家伙瞧瞧身体,老人们这几年熬得太狠了,身上的旧伤怕是都犯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王雪梅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沙哑,“这几天我匀出点粮票,给他们送点吃的过去,劳改所里的日子苦,爸的身子怕是熬不住。只是这天太反常,地里青黄不接的,野菜都被挖光了。咱们 D 省还好些,靠着江边,能捞点鱼,山上也能找到些吃的,不知关外的百姓怎么熬,怕是连树皮都啃了。” 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围裙上沾着些灰印子,“刚来的时候,到处都在闹饥荒,路边饿死的人都有。别看咱们俩工资高,粮食定量就那么点,还得偷偷买黑市粮接济爸妈和那些老领导,黑市粮贵得吓人,一斤棒子面能换半尺布票,加上俩半大孩子,正是能吃的时候,顿顿都得管饱,日子哪有表面上看着那么光鲜。”
“可不嘛,日子过得紧巴巴,太难了。”
煤油灯的光晕里,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灶膛里的柴火烧得 “噼啪” 响,像在诉说着日子的艰难。窗外的风卷着杨絮撞在窗纸上,发出 “沙沙” 的响,像谁在外面轻手轻脚地走,生怕惊动了屋里的人。霄礼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页,留下 “沙沙” 的痕迹,字迹遒劲有力。解决霄明的问题,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钱方艳离开,可他没理由动知青办管辖的人,那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让霄明躲着?那姑娘要是认定了 “霄明” 这个名字,怕是会自己找上门来,到时候更麻烦。
第二天傍晚,霄礼揣着个牛皮笔记本,往霄明的宿舍走。家属院的土路被踩得坑坑洼洼,刚下过的雨积成小水洼,映着天边烧得通红的晚霞,像打翻了的胭脂盒。霄明的宿舍在后排,孤零零的一间小平房,窗台上摆着盆蔫蔫的仙人掌,绿得发黑,是他从战场上捡回来的,说是 “耐旱,像咱当兵的,再苦再难都能活”。
“咔嗒” 一声推开虚掩的门,门轴发出 “吱呀” 的呻吟,霄明正蹲在地上擦相机。镜头盖被卸下来,用块软布反复摩挲着,金属机身在煤油灯下发着暗光,那些磕碰的痕迹在灯光下格外明显。听见动静,他猛地回头,眼里还带着点专注,手里的布 “啪嗒” 掉在地上。
“哥?” 他有些惊讶,慌忙站起身,膝盖磕在炕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霄礼往炕沿上坐,军裤的裤脚沾着泥,在干净的炕席上印出两个印子。“听你嫂子说,她想给你相看个对象。” 他开门见山,目光落在霄明红透的耳根上,像抹了层胭脂,“齐护士那姑娘,你觉得咋样?就是给你换药的那个。”
霄明的脸 “腾” 地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脖子,手忙脚乱地把相机往桌上放,却没抓稳,“哐当” 一声磕在桌角,吓得他赶紧捂住镜头。“嫂子跟你说这个了?” 他挠着头,声音比蚊子还小,像怕被人听见,“齐同志…… 挺好的,换药的时候特别细心,动作轻得很,一点都不疼。上次有个伤员疼得直叫唤,她几句话就给哄住了,还给人唱了段家乡的小调,我还给他们拍了照片呢,就放在抽屉里。”
提起齐晓雪,他眼里的光很干净,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不像想起钱方艳时那样慌乱,是带着点羞涩的欢喜。霄礼心里有了数,却故意追问:“那钱同志呢?你对她就没点别的想法?”
霄明的脸瞬间僵了,像被冻住似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他蹲回地上,捡起那块布,反复擦着相机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动作机械。“我……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每次见着她,就像被啥东西拽着似的,眼睛想往她身上瞟,心也跳得乱七八糟,像揣了只兔子。甚至…… 甚至觉得她就该是我的人,这想法太荒唐了,我都不敢想。”
最后那句说得极轻,却像根针,扎得霄礼眉头紧锁,“呵。” 他站起身,拍了拍霄明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点警告,“既然知道不对劲,就离她远点。下次老远瞧见,麻溜地跑,跑得越快越好,别给我惹麻烦。”
霄明猛地抬头,眼里冒着火,像被点燃的柴禾,“哥!我不是那号人!肖明可是我来着第一个兄弟,我怎么可能 ——”
“我没说你是。” 霄礼打断他,语气冷了几分,像结了层冰,“但你得记住,她是肖明的对象,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还有,你的命定之人不是钱方艳,是齐晓雪,别搞错了,我先回去,你等下赶紧回家里吃饭,别让我们等。”
说完,他转身就走,身后传来霄明气呼呼的怒吼:“哥你胡说啥!我跟齐同志就是普通同志关系!”
霄礼没回头,嘴角却勾了勾,露出点不易察觉的笑。在原来的故事里,霄明和齐晓雪本就该是一对,就算有重生女主搅局,缘分这东西,像扎在地里的根,不是谁想拔就能拔掉的。
而另一边,钱方艳正揣着本磨破了角的笔记本,在军区家属院外的杨树林里转悠。笔记本的纸页发黄发脆,上面抄着传记里关于 “霄明将军” 的只言片语,字迹娟秀却带着点急切。她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 那个小记者霄明,虽然脸红结巴,见了自己就像受惊的小鹿,可眉眼间的英气,还有受伤时那股子敢用相机砸敌人的狠劲,分明比记忆里那个遥不可及、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将军更鲜活,更像她要找的人。
“肯定是我记错了细节。” 她攥紧笔记本,指节都发白了,辫梢的红绳被拽得笔直,“他就是霄明,只是还没成长为将军,可他咋成了个小记者,不是应该在在战场上吗?还有他哥哥,传记里写着早就牺牲了,怎么还活着?活着好啊,活着才能有更大的助力,现在是旅长,以后指不定也能是个将军呢,还能多照拂些。”
接下来的几天,她总往兵团跑,借口帮老乡干活,眼睛却不停地往四处瞟。霄明是记者,常去采访知青和老乡,背着个相机到处转,按理说碰面的机会不少。可每次远远瞧见那个扛着相机的身影,刚想走过去,露出她练习了好几遍的笑容,对方就像背后长了眼似的,扛起相机撒腿就跑,动作快得像被狼撵的兔子,连相机包都颠得直晃。
有回在河边,她看见霄明蹲在石头上拍水鸟,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专注的样子透着股认真劲儿。她刚要打招呼,喊出那句练了无数次的 “霄明同志”,他 “噌” 地站起来,相机往肩上一甩,顺着河岸跑出去老远,军靴踩得水花四溅,活像个逃兵,连镜头盖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钱方艳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树林里的背影,气得攥紧了拳头,指甲都嵌进了肉里。“跑什么跑!” 逃跑的霄明和肖明的黏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躲之不及,一个寸步不离,她不甘地对着空荡荡的河岸低吼,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肖明对我再好有啥用?嘘寒问暖能当饭吃?他能当将军吗?能给我荣华富贵吗?能让我在人前人后抬得起头吗?”
风卷着杨絮吹过来,迷了她的眼,涩得发疼。她揉着眼睛,突然觉得有点委屈 —— 她穿越回这个年代,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不就是为了攀附上霄明这条 “潜龙” 吗?怎么事情会变成这样?难道她错了吗?
而此刻的霄明,正躲在树后喘着粗气,心脏跳得像要炸开,嗓子眼都发甜。他一直听他哥的话见了对方就跑,就是觉得再往前多走一步,就会犯下天大的错,对不起肖明。他摸了摸脖子上的相机,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清醒了些,想起齐晓雪给自己换药时,认真地叮嘱 “伤口别碰水,不然容易发炎”,那温和的语气像股暖流,心里突然踏实了些。
远处传来集合的号声,悠长地在林子里回荡,像在召唤着他。霄明深吸一口气,扛着相机往驻地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脚下的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铺了条通往未来的路,虽然坎坷,却充满了希望。
这条路或许会有诱惑,会有迷茫,但他知道,自己得走得堂堂正正,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