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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白无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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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风吹着帷幕猎猎得响。
小黄门缩着脖子,搓搓手,转身就要拉上殿门。
他才刚蹑手蹑脚地跨过门槛,就听到殿里传来一声——“不用,你且下去吧。”
他从那话里平白听出了些许温和,宽了宽心,便低眉弯腰地应了身“诺”,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值。
自那场讳莫如深的大火以来,陛下的性情变了许多,往日是半点风也是受不得的,如今渐渐身子康健了一些,连带着他们这些下人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陛下待人总是宽和的,但或是被病灾累得不甚开朗,话里话外总有股旁的味道,教人不求甚解,如今得了康健的福,待他们更是比平日里体恤上了三分。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夜空拱了拱手,心里盼着上天再眷顾汉室天子一些。
贰
小黄门才刚走不久,殿前兀然就冒出位白衣青年。
只见他右脚轻轻点在门棂上,旋身一转,风就温柔地裹住他,把他送进殿内,也不知道他施了什么法术,又大又宽的帷幕灵巧地避开了径直飞窜的他。
而他此刻唯一要做的事情:拔剑。
如果小黄门此时还在殿中,那么他的心一定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在嗓子口将将跳出。
因为那柄如月似水,发着微微寒光的剑不知何时已握在了来客的手中,与尊崇的汉室天子那高贵的颈项只有一步之遥。
那不存在的小黄门闭上双目,那肆虐的风停在半空,只有还拖着长长尾巴的帷幕在不住尖叫“来不及!来不及!”——
“噹”
天子低头一避,剑尖碰到椅背,又如灵蛇般紧追不去。
眨眼之间,两人已互搏数招。
一进一躲,来客已近在咫尺,天子身后更无退路,泠泠的剑就要架到脖子上。
千钧一发之际,天子却做了一个万万让人不能料想之举,只见他团成一团就地一滚,趁来客呆愣之际,抓住他的衣带,得意洋洋地瞅着他。
嘴里还不饶人地道:“慕容兄,你棋差一筹。”
叁
慕容白收起手里的剑,很是无奈地摇头:“你自小行事甚有章法,同仲达行猎时,也浑不在意输赢,怎么偏生到了我这里,连半点亏都不愿意多吃?”
刘平讪讪赔笑道:“可别再提行猎了。仲达因这事也不知恼了我几回。”说到这里,他又淡淡叹了口气,“我如今已不再是杨平了,只怕今后再也没有行猎的好日子了。”
慕容白知道不小心惹了他的伤心事,忙把这个话题打住,忙又引了一个话题续道:“我前些日子得了支上好的狼毫笔,你今日也算勉强赢了我,就当是彩头吧。”
刘平一听,笑逐颜开:“哪里是勉强。赢了便是赢了,怎么你个仙家子弟老纠结细枝末节,好不痛快。”说着又讨要那彩头来把玩。
慕容白心中很是无语,又不能明说不过是跟他打闹着顽,只好不情不愿地怀里掏出笔来。
刘平接过一瞧,那笔杆处无啥稀奇,妙就妙在笔头的狼毛竟是金灿灿的,顺着油灯一瞧,仿佛能滴下金液来。
刘平咂舌,“都说点石化金,我看我这是动笔成金了。我若画上几笔,今朝我汉室百姓便富得流油了。”
慕容白:“这笔看着好看,不过是一般笔罢了。哪来什么成金?且不说仙师没教我成金之术,就是教了也……”
刘平已兴致勃勃地去案前醮墨了,他抽出一张宣纸铺在案前,这才意识到冷落了慕容白:“你说什么?方才风大没听清楚。”
慕容白忙道没什么,去瞧刘平写字。
刘平堪堪才抬笔写了一个“平”字,笔尖正朝自己一弯,没留意慕容白已到了跟前,手一抖,笔尖的一滴墨就啪嗒一身砸在纸上,污了整页。
刘平道:“你这人怎么走路没声?”
慕容白奇道:“方才进来的时候也没声。”
刘平只好歇了问罪的心思,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你怎么认出我来?”
慕容白奇道:“我们总角之交,十几年的交情怎么会认不出来?”
刘平心想,别人可不一样,我与早故的哥哥长相何等相似,可惜你无缘一见,不然准被我骗了去。
他又觉得慕容白会被他们拙劣的小伎俩欺骗,又感叹哥哥的早逝,那股不快很快就如烟雾般散了。
肆
两个人虽然要好,但是一方刘平又忙于政务,一方慕容白也要斩妖除魔,错过的时候只能互相在镇纸下留书。
“慕容兄,见信如晤。今日进了肉包子一笼,甚似幼时所食。留包子待君品鉴。
久侯不至,已变味,勿念。”
“刘弟,谢包。不能品尝甚憾。余近日探访魔物,有所得。”
“慕容兄,昨日桂花开了,甚是好看。不知君处是否有桂花开?”
“慕容兄,汝赠之笔甚是好用。”
“慕容兄,昨夜初雪。切记保暖为重。”
伍
冬夜。
刘平撇下众人在殿内练字。
一股刮骨的寒风滑过,他按下心里的战栗,厉声喝道:“谁?”
小黄门从殿外探进头来,怯声道:“陛下?”
刘平轻舒了口气,温声道:“无事。你把门拉上,下去吧。”
小黄门应诺。
门一合上,一个身影就渐渐显露了出来。
他拎着一枝红梅,倚在门边,歪着头对刘平笑。
刘平提着笔怔怔看他。
他皱了皱鼻子,笑问道:“怎么?不认识我了?唉。我们汉室天子可谓是薄情多幸呀。”
刘平突然鼻子一酸,忙把手上的狼毫笔挂回笔架上,道:“你……你?”
慕容白把手中的梅枝一抛,又复笑道:“多日不见,可好?”
刘平伸手接住红梅,眉头一皱,哽咽道:“我们仙家子弟怎么今日这般小气?只给我带了一枝梅?”
慕容白闻言,低声笑道:“是我的不是。下次再给你带多些玩意来便是了。”
刘平低声应了声诺,道:“你今夜来访,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的么?”
慕容白挑了挑眉,“怎么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刘平顿了顿,“你可还好?”
慕容白道:“怎么会不好?”
两人机锋了一会,可能是意识到刘平的情绪不太对头,慕容白很快就借言告辞了。
刘平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红梅,再也无心提笔练字,而是一个人愣愣地跪坐在塌上。
不安分的风溜进门缝在他的耳边打转,他的思绪不知不觉滑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陆
那还是在司马家的时候。
听说仙师路过拜访,他和仲达两个人扒在门缝看热闹。
可热闹没看着,屋里就走出了一个半大的萝卜丁,一板一正地说:“师父让我陪你们玩。”
仲达仰着头盯了他一会,觉得他也没有比旁人多了一个鼻子一个眼睛,甚至还少了颗门牙,就扯着杨平让他陪他回屋去摆弄新得的小弓箭。
杨平心想这不太好,仲达就气纠纠地一个人跑走了。
两个小萝卜丁你看我我看你,坐在门槛上相对无言。
杨平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肉包子,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他。
说话漏风的小萝卜头捏着半块包子,看他:“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得这样对我好?”
年幼的杨平嘻嘻笑,随口道了声“诺”,然后把满是油渍的手抹在他的衣袖上。
可是怎么会是无故呢?
跪坐在塌上的刘平拼命抓住记忆的只言片语,仿佛这样就能拽住游走的时间。
直到他又听见记忆那个说话漏风的小萝卜丁歪着头很是苦恼地说:“我最讨厌梅了。师父说,梅就是没有。不知道弟弟为什么喜欢。”
不谙世事的杨平还捧着肉包子在啃,天真无邪地说:“那你没了就送我梅吧。”
漏风的小萝卜丁笑:“我怎么送呀?”
柒
冥冥残忍地让不知事的小儿空口断事,竟让“无故”之人,拼尽全力,碾磨半生才偷得的这寥寥可数的“平白有故”。
沾饱墨的狼毫笔挂在笔架上,静静的。一滴墨“啪嗒”一声,重重地砸在白玉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