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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五 ...

  •   接下来的几天,老零和我一直窝在小刘的煎饼摊里。煎饼摊虽小,可是给我们很大的安全感。

      通过这几天的接触,我发现小刘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说他特别,在于他的情绪很少有波动。既无十分开心的时候,亦无十分难过时候。他就像平静的湖面。上上次和韩东在野风铃,以及上次和他未婚妻在煎饼摊前吵架,可能是这平静的湖面为数不多的几次波涛汹涌。

      看着小刘面无表情的做着煎饼,我甚至常常觉得不可思议。

      我忍不住问小刘:“小刘,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平静?你为什么不能高兴点?”

      小刘说:“我为什么要高兴点?”

      我说:“你为什么不高兴点?高兴点多好啊,人生那么难,为什么不高兴点?”

      小刘说:“因为我不高兴就不会不高兴。”

      我说:“什么叫不高兴就不会不高兴?”

      小刘说:“你说人为什么会不高兴?”

      我说:“因为有让人不高兴的事啊。”

      小刘说:“错,因为有让人高兴的事!”

      我:“……”

      我说:“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小刘依然在做着他的煎饼,他的神态就和他做的煎饼一样平。今天他接了一个老头订的单子,要做二十个煎饼,他做的很认知。

      “高兴的反面是什么?”

      小刘问我。

      我说:“不高兴?”

      他说:“对啊。所以人如果不高兴,就不会不高兴了,明白了吗?”

      我:“……”

      我说:“小刘,你不应该做煎饼,你应该去做哲学家。”

      小刘说:“我不会做哲学家,我只会做煎饼。”

      自从被野风铃扫地出门,老零变得安静了很多,这两天他一直躺在床上抱着他那被砸扁的摇壶,时而唉声叹气,时而若有所思,一句话也不说。

      我很担心老零会抑郁,我悄悄问小刘:“老零如果抑郁了怎么办?”

      小刘说:“抑郁了就让他抑郁呗。”

      我说:“那怎么行?万一他自杀了怎么办?”

      小刘说:“自杀就自杀呗。”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么冷血?老零好歹也是我们的朋友啊。”

      小刘说:“是朋友又怎么样,他的人生还是要他自己过,他选择死还是活,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你能代替他选择吗?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哪一个选择对他来说是最好的?”

      我说:“不管怎么样,反正去死不好。”

      小刘说:“你又没有死过,你怎么知道死不好?”

      我说:“你也没有死过,你怎么知道死就是好?”

      小刘说:“我没有说死好。”

      我说:“我也没有说死不好。”

      小刘说:“那老零想死你就让他死吧。”

      我一瞬间感觉自己上当了,说:“小刘,你这是诡辩!你一个做煎饼的从哪里学来的诡辩?做煎饼不需要诡辩!”

      小刘抬头对我笑了一下,没说话。

      这个时候老零终于说话了,这是这几天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他说:“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吵了,什么死不死的,要死自己死去,我可没心情陪你们。”

      我一愣,说:“老零,你想开了?”

      老零冷笑一声,说:“想开也好,想不开也好,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又能怎么样呢,日子不过了还是咋的。”

      我说:“那你到底想开了没有?”

      老零说:“滚。烦得要死!”

      我说:“那看来你是想开了。为了庆祝你想开,不如我们去唱卡拉OK吧?”

      老零说:“老子失业了,没钱。”

      我说:“小刘有钱,让小刘请。”

      小刘说:“为什么要我请?我一个卖煎饼的难道还不可怜吗?”

      我说:“你是我们三个里面唯一一个有正当职业的,你可怜什么?钱财是身外之物,快点拿出来我们高兴高兴去。”

      看得出来小刘很不情愿让我们高兴高兴,但是他还是把钱掏了出来。说明他还是想让我们高兴高兴的,即使他不久之前才刚刚说过‘不高兴就不会不高兴。’

      北方这座小城就有三个卡拉OK,有一家最大的就在野风铃旁边,那家坏境最好,歌也最多。

      但是为了不勾起老零伤心的回忆,我们选择了三家里面最小的那一家。最小的那家位置偏僻,曲库的歌少,但是价钱也最便宜。这很符合我们三个的经济状况。

      有钱人经常说钱买不来开心,但是没钱还想要开心,那是更加困难的。

      记得上一次去卡拉ok还是大学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和学校里的一群年轻的女大学生一起在卡拉ok彻夜不归,当然也只是唱了一整夜的歌,其他的什么也没干。

      而今,我已经不能熬夜了。就是叫再多的女大学生来,该睡觉的时候我还是会义无反顾的睡觉。于我来说,美色的吸引力已经减退。美色说到底不过一时的开心,我慢慢的发现,如果一时的开心太多,往往会带来长久的不开心。

      这家卡拉OK就坐落在山脚下,远远望去,原来就是那次韩东想要跳山自杀的那座山。我想,韩东那次如果真的死了,我们很可能会在这个卡拉OK门口看见他的尸体。

      这家卡拉OK的包间很狭小,三个人只能勉强挤着坐,很像火车卧铺。但是三个失意的人挤在一起反而可以‘互相取暖’。说三个失意的人可能有点不太准确,应该说老零和小刘是失意的人,而我,从来就没得意过,也就谈不上失意了。

      在我们三个失意的人之中,老零无疑是那个最失意的那个,因为他曾经是我们三个之中最得意的那个。我们顺理成章的将点第一首歌的权利让给了老零。

      老零拿着话筒,在点唱机上点了一首张学友的《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电视机里很快响起了那略带潮湿感的悲伤调子。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在十七岁的初恋第一次约会

      男孩为了她彻夜排队

      半年的积蓄买了门票一对

      我唱得她心醉我唱得她心碎

      三年的感情一封信就要收回

      她记得月台汽笛声声在催

      播我的歌陪着人们流泪

      嘿陪人们流泪……”

      老零唱得很动情,唱到最后,眼泪鼻涕一把抓。唱完,老零把话筒递给小刘,小刘说:“去去去,我不要你的话筒,你的话筒上有眼泪和鼻涕!”

      小刘重新拿了一个话筒,起来点了一首张惠妹的《了不起》

      “我要忘了你容易我要麻烦你不要生气

      我在等你的泪滴我找到我的新天地

      你不新鲜没关系我的身体产生了抗体

      再见 我的你我要谢谢你

      你真是了不起是你让我爱到不行又哭个不停

      是你拿做记忆是你叫我忘记是你叫我回礼

      你真是了不起是你给我一个惊喜 和一个叹息

      没有别人愿意我非常确定我要的不是你……”

      小刘在唱歌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虽然他的声音很有激情,但是他的脸毫无激情,如果不是我看见他在唱,我绝不相信那歌声是从一个有着这样表情的人的嘴里唱出来的。

      小刘唱完之后,最后轮到我了,小刘说:“你来点一首。”

      一进卡拉OK点歌,我就有点选择困难,曾有二十分钟都选不定一首歌的记录,于是我对小刘说:“你帮我点一首。”

      小刘于是随手帮我点了一首刘若英的《后来》。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栀子花白花瓣

      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

      爱你你轻声说

      我低下头闻见一阵芬芳

      那个永恒的夜晚

      十七岁仲夏

      你吻我的那个夜晚

      让我往后的时光

      每当有感叹

      总想起当天的星光

      那时候的爱情

      为什么就能那样简单

      而又是为什么人年少时

      一定要让深爱的人受伤

      在这相似的深夜里

      你是否一样也在静静追悔感伤……”

      这首歌唱到后来,老零和小刘也和我合唱,唱着唱着,我忽然想起了高中那年,那个因为螺蛳粉,毅然和我分手的,我的那个纯洁美好的女朋友。有那么一瞬间,我居然有点后悔了,而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我是一个不喜欢怀旧的人,过去的事对我来说就是过去,单纯的过去,不值得占用我太多的记忆,过去的人更是被我甩在身后的人,我从来不屑一顾。

      可是这一刻,我居然开始想象,那个时候如果我没有选择螺蛳粉而选择了她——我那个纯洁美好的女朋友,说不定现在坐在卡拉OK里陪我唱歌的就不会是老零和小刘了。

      或许我们已经有了孩子,或许我会过得像普通的上班族一样,每天挤公交、挤地铁,每天签到打卡,为了业绩发愁,因为老板的表扬而高兴,因为想要竞争职位而与同事勾心斗角。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和我们的孩子,为了我纯洁美好的爱情。

      我还这么想象着,想象总是美好的。它给了我们每个卑微的人体验美好的权利,即便这种美好并不真实。但是美好本身就是一种感觉,或许这种不真实在某些程度上也是真实。

      我一个人发着呆,《后来》已经结束很久了。电视里又换成了别的歌,老零继续悲伤的唱着。

      外面的夜空黑漆漆一片,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渐渐昏昏欲睡。

      等到我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我经常在醒来的时候回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什么时候睡着的,可是从来都回忆不起来。好像我只是闭了一下眼,好像只过去了五分钟,然而事实上,好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阳光刺眼。老零和小刘分别躺在两边的沙发上,睡得像两头死猪。电视里依旧在放着歌,只不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我从沙发上起身,感觉浑身上下腰酸背痛,小腿也一阵阵发麻。

      到底也是上了点年纪的人,年龄这东西,不服不行啊。

      我默默想着。

      我估计老零和小刘一时半会不会醒,就自己跑出去买早饭。我是必须要吃早饭的,吃早饭是我的信仰,即便到了中午,我还是要吃早饭的。

      我发动摩托车,一路向北骑,路过一家咖啡馆,路过一家牛排馆,路过一家法式餐厅,又路过一个馄饨摊。

      最终,我在馄饨摊停了下来。显然,它在我路过的这几家可以吃饭的店里算是最符合我的气质的。

      “老板,要一碗小馄饨,少辣。”

      “好嘞!”

      现在这个时间点有点尴尬,说早晨太晚,说中午又太早,所以馄沌摊上人不多,只有一个貌似是女客人的客人在默默吃馄饨。

      之所以说貌似是女客人,是因为那个客人用帽子把他的脸遮了大半,以至于我不能肯定她到底是男是女。而且还不仅如此,那客人举止奇怪,他面前虽然放了一碗馄饨,但是他却并不吃,只是拿个勺子不停的搅来搅去,搅来搅去。馄饨都快被他搅成一碗面糊了。

      他的行为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故意隔了一个桌子在他对面坐下,老板把馄饨端上来之后,我就借吃馄饨的机会时不时的暗暗观察他。

      结果看着看着,忽然地,两滴晶莹剔透的液体落进了那个客人面前的碗里。

      居然是眼泪。

      我非常的惊讶,好奇心让我非常想知道这个陌生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本来不是这么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在大街上看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基本上也是看见当没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有可能是因为我刚睡觉吧,好奇心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旺盛,所以鬼使神差的,我居然端起我的馄饨碗,坐到了那个客人的正对面。

      对于忽然有人靠近,那客人明显是吓了一跳。他的整个身子都跟着抖了一下。

      我一开始没说话,只装作正常吃馄饨,吃了几个馄饨下去之后,我才开始装作若无其事的搭讪他。

      “大哥,我再给你买碗馄饨吧,你看你的馄饨都成这样了,这也吃不成了啊……”

      我说完,回应我的是一片沉默。自然,这也是在我的预料之中的。

      于是我继续说,我相信我坚持不懈的说,他总会理我的。

      “大哥,我看的样子不太高兴。不高兴没关系,人都有不高兴的时候。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说过,只要你不高兴,你就不会不高兴了。现在你已经不高兴了,看来你离高兴也不远了,你说我说得对吗?”

      回应我的依然是一片沉默,外加铁勺子碰撞搪瓷碗的声音。

      “大哥,你要是实在不高兴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看现在这店里也没别人,你千万不要自己憋着,你越瘪着会越不高兴的。我有一个朋友就是一直不高兴,可是总喜欢自己憋着,结果你猜怎么样?他差点把自己瘪进地狱了。”

      说完,我看看他,他不再用铁勺子搅动馄饨了,我心中暗喜,觉得我的“苦口婆心”终于起了效用。于是我加足火力,继续“苦口婆心”。毕竟这是我的特长——自己不会做人,但倒是挺喜欢教别人做人。

      “大哥,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挺不容易的,我也挺不高兴的,我大学毕业,本来应该去找个像样的工作,拿着像样的工资,娶个像样的老婆,生几个像样的孩子,但是我任性啊。我觉得人生不应该总是拿像不像样衡量,所以我自己开店,每天自由自在的,但是兜里没钱,没有安全感啊。有时候看到身边的同学都飞黄腾达,名牌加身了,我也心里不平衡,我也不高兴啊。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虽然那种生活挺不错的。我也不是不喜欢过好日子,当有钱人,那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我本来以为自由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但是我最近渐渐发现好像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其实说到底,自由到底是什么呢?我觉得其实生命根本就没有自由可言,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看,这个世界上这么多生命,他们都需要□□才能让灵魂存在于这个世上,他们托形于□□生下来,就已经不自由了。更别提天高海深,生命能待的不过指甲盖那么丁点大的地方,你说上哪找自由去?其实不瞒你说,大哥,我现在也挺迷茫的。我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了,我也不知道能让我快乐的是什么了,我也有点不高兴了,大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原本我和这客人搭讪是我想帮他排解情绪,现在说着说着倒成了像是我在排解我自己的情绪了。

      我有些歉疚的对他说:“哎呀,对不起啊,我好像有点反客为主了。”

      没想到这一次,那客人居然开口了。且那声音居然是个女生,而且还很让我熟悉。

      “没关系,平时看你挺潇洒的,没想到不过也只是个凡夫俗子嘛。”

      这不是阿绵的声音吗?我心想。

      “阿绵?!!”

      我万分惊讶,阿绵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了阿绵那双漂亮的大眼睛。

      “怎么,看见我就让你这么惊讶吗?”

      “阿绵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我抬头看看店墙上挂着的钟,现在是早上十点半。

      我说:“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公司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绵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

      我说:“阿绵你怎么了?”

      阿绵还是不说话。又过了一会,阿绵忽然问我:“人为什么一定要笑?”

      我一愣,说:“啊?”

      阿绵又重复一遍:“人为什么要笑?”

      我想了想说:“因为高兴?”

      阿绵又问我:“那我不高兴为什么要笑?”

      我说:“你不高兴可以不笑啊。”

      阿绵说:“不笑他们就说我对工作不热爱,说我对客户不热情,说我专业不过硬,说要找一个会笑的取代我。”

      我说:“你找的不是建筑设计师的工作吗?建筑设计师不是卖图纸吗?怎么改卖笑了?”

      阿绵说:“现在笑也是一种服务了,你不知道吗?你多笑一笑,客户就会多买你的东西,你少笑一笑客户就会憎恨你。我现在就被客户憎恨了。”

      我说:“为什么?我觉得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阿绵说:“那是对你,对客户我笑不出来。”

      我说:“那下次你就把对我的笑攒着给客户吧。”

      阿绵说:“客户说我是他见过的最差劲的设计师,我没机会了。”

      我说:“不会吧?你也被开除了?”

      阿绵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所以你才这么晚还坐在这吃馄饨?”

      阿绵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好吧好吧,被开除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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