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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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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满是雨水。
崔子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溅起的水花里有马车倾轧过带来的泥水,啪嗒一声打在身上。她低头,看到自己的衣裳被弄脏了,眼里不由闪过一丝可惜。
那上面的凤穿牡丹图,皆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绘制。由于买不起上好的蜀绣,也画不出这等精美繁复的图案,她便从同舍的郭绣娘那里窃了绣图画本,又经过同舍别人的提点,把握住其中精髓,缝制至此。
此刻周遭皆是看客,众说纷纭,但她满不在乎。
看着膝盖处栩栩如生的凤凰,她好似又看见,曾经郭绣娘被众人围捧夸赞的模样。那时她站在暗处,默默抓紧衣服,发誓终有一天要出人头地,狠狠的盖过郭绣娘的名气。而如今,她终是做到了。
她的眼神晲向周围的人,既骄傲又觉得好笑。
此处是断头台。断头台外,有一些女子衣着华贵,一身精美绣装。她们义愤填膺,谈论着她的绣工多么技艺高超,多么精美绝伦。
一个个的连淑容都把持不住,替她喊着冤——
“崔绣娘的绣工可是传到了宫内!连皇后娘娘都对她的绣工赞美绝伦呢。”一人道,“我看那郭绣娘定是看她名声大过自己,故而栽赃冤枉她。”
“就是!”有人愤愤不平地附和,“我听没听过郭绣娘这号人物,谁偷谁的绣本还不一定呢……”
“就是说!定是嫉妒!”更有甚者啐道,“这郭绣娘好生无耻,她妈怎么生得她啊!”
“崔绣娘不是这样的人!我们要为崔绣娘伸冤!伸冤!”
……
崔绣娘想,就算死了,她崔绣娘也死得有尊严,有风骨。
这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喝声盖过嘈杂的人声,划破天际——
“午时已到——”
啪嗒,犯由板被主斩官丢到地上。朱砂色的木板上,一个大大的斩字,上面还写了她的名字及罪行——偷窃罪。
见刽子手忽地举起带环大刀,往上面喷了白酒,崔子萋浑身一抖,好像被那白酒灼辣到嗓子眼一般,倏然被刺激到清醒。
她大喊:“且慢!”
人们都齐刷刷看向她,上面不苟言笑的主判官亦是。
下一刻,只见崔子萋傲慢抬头,“民女倒是想问杨大人,何为窃,何为偷?我同郭绣女的绣样全然不同,判官大人您何出此言?”
杨判官已是知天命之年,两鬓斑白,目露沧桑。五官一眼望去,明朗亲切,凛然正直。
他暗道此女执迷不悟,却是不急不缓伸手示意刽子手,而后道:“公正自在人心。你若没有偷窃郭绣娘的绣样,为何相同绣坊间的人,会为她不平?你若没有偷窃郭绣女的绣样,为何我朝许多人为了公道,自发不买你的绣样?你若没有偷窃郭绣娘的绣样,郭绣娘为何暗自伤神,连生活都被搅得一团糟?”
在场的人有不少都是为郭绣娘主持公道而来。
郭绣娘为人温和内敛,不争不抢,但在绣技上却是独树一帜,极有风格。早些年的作品便有独特之处所寻,中年时更是达到巅峰。
而崔绣娘的绣图,只学到其形,未学到灵魂。
崔绣娘的绣图重在色彩雕琢,郭绣娘的却重在意蕴。两相比对,有涵养有境界的,自然能从郭绣娘的一针一线,独处不一样的味道来;至于其他的,不过追求妖艳浮夸而已。
若无几年前,朝廷的绣工比赛上,崔绣娘事先偷了郭绣娘的绣本临摹,又寻人整理出她的细节,再以自己的色彩描绘之,又怎能盖住郭绣娘的芳华?说盖过倒是过了,不过色彩鲜艳,恰好令皇后喜爱而已。
至于皇上和太后,则都对郭绣娘的刺绣赞不绝口。朴素雅致,别具匠心,灵魂主宰。第一眼如小家碧玉,再看却是栩栩如飞。
她是千年难寻之绣,她却是窃后雕琢尔耳。
但当日是皇后诞辰,皇上不想她被扫了兴致,便没有戳破崔绣娘罢了。
但这一回侥幸,却令崔绣娘名声鹊起。她精美的绣工从宫里传开,渐渐传到紫禁城外。于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的凤穿牡丹图是世间少有的精品。
坊间大肆引进。
名门闺秀间赞不绝口。
绣坊中,有人深知其中渊源,对她嗤之以鼻,替郭绣娘深感惋惜。亦有不清正的同僚,阿谀奉承。
可怜那本该夺得头等的郭绣娘,只有支持者少数,无人问津。
她本人却是个不爱争的,只道:“此事惟我糟心便可。许多人同我萍水相逢,却能站出来为我说话,我已是感触不已。可我不愿同谁争个头破血流,只愿做我心悦之事。”
此般风度,有人不解,有人叹息。
于是那崔绣娘更猖狂起来。
只是,短短的绣本很快没了新花样,继几张绣图之后,她的作品越来越不如之前。有人渐渐对她的绣图没了兴致,偶然看见郭绣娘的,顿觉惊人。
“早听说是抄她的,那时还不信。”思绪豁然开朗,“原来那是赝品。”对自己曾经喜欢崔绣娘而感到不耻,回头就烧了她所有的绣品。
这反崔绣娘之风,倒是愈燃愈烈。
崔绣娘不以为然,也并不觉得自己的新绣图有多么不好,失去支持者多么可惜。
只不屑道:“莫见我名气大,蹭我名气。”
一时间,人们被他傲慢无耻的嘴脸气到近乎昏厥,纷纷讨伐。
衙门只有正义之士,譬如这位杨判官。
五十岁的年纪,却是才考中科举。二十岁时,他还是个对仕途满怀期待的穷小子,科举考试说洋洋洒洒一篇《世论》,却是名落孙山。就这样回乡十多年载,家里穷,他又是庶子,贡不了他再次读书。回乡种田,偶然间,乡里来了一个文人。
那文人饮了些小酒,拉着乡里人便对《世论》赞不绝口。
他猛然如被打了一巴掌,呆愣半晌,抓着对方的衣领问:“你……你道这是谁人所写?”
“你个乡下穷小子装什么有文化?”那人一脸警惕,推开他道,“翰林大学士的名字,你也配知道?”
他顿时如梦初醒。
他本该功成名就,可所写文章,却成了别人嘴里咀嚼后吐出的骨头!
好容易求了父母费娘再考科举,可曾经的书本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他发誓要将窃者付出代价,这一信念,促使他终于中年中举。
虽然只得到一个芝麻小馆,可这五十年来,恍如隔梦。
他曾问那位翰林大学士,《世论》可是他自己所写。那翰林大学士许是撒谎久了,竟半丝心虚也无,傲慢地抚摸着胡须,“自然,自然。那是我二十三岁所作。”又一副惋惜状,摇头哀叹,“可惜如今老了,早无当年才气。”
他几乎是忍着不揍死他的冲动,才冷静地将世论背的一口气不差。
翰林大学士却笑呵呵道:“竟能将老夫的文章一字不差的背出来,看来是羡慕我的才学了?”面前人背的是原稿,和他修改后的有几处差别,他却浑然未觉。
他觉得对方面目可憎。
自己是一介小小芝麻官,就算提到当年旧事,恐怕只能将自己置身于水火,根本找不回公正。而今好不容易有了功名,家中又有父母老小,自是经不起折腾。
如此,他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强颜欢笑,与窃者相称。
窃者衣钵满盆,他却为生计所迫。
人间公道,不若如此。
“判官,绣坊有人递书投案,说是要告那崔绣娘偷窃郭绣娘的绣图……”
一日,他听到这句话,倏然抬起年老的面容。
如若漠视公道,终有一天,不公道找上门来。
而他想起自己的经历,更是容不得这种事发生。
当下平静喊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