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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哭阙 ...

  •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正厅里渐次热闹起来,一屋子媳妇正说笑呢,只听外头的小厮叫道:“二老爷回来了。”老太太倚在黄花梨的圈椅上,笑道:“二郎回来啦。”张延龄一身朝服还没换下,径直来了正厅给老太太请安:“儿子回来了,今日母亲进的可香?”二太太凑趣道:“有二郎的孝心,娘进什么不香呢?”老太太听了果然愈加欢喜,细心嘱咐道:“去换身儿衣裳罢,一道来用晚饭。”张延龄连忙笑应。

      这时候,柳氏牵着淮素折过檀木雕福禄寿的挂屏,进了正厅,只见柳氏垂着头,依次低唤道:“老太太,老爷,太太。”小淮素瞧见母亲的样子,也乖觉得很,立马行了礼道:“给祖母,爹爹,大娘请安。”张延龄浑不在意地“嗯”了声,只老太太见柳氏唯唯诺诺不争气的样子,眉头一拧,正要说话,忽的门帘儿一掀,进来个粉扑扑的人儿,咯咯娇笑着径直扑到老太太怀里,扭股糖似的不肯起来:“今儿屋里这么热闹,祖母也不使唤人叫我一声。”老太太笑着嗔她道:“你自个儿赖着贪觉,反倒怪起我来,这是个什么理儿呢?”

      张汝筠仗着老太太偏疼她,越发撒娇撒痴,张延龄慈爱地笑起来:“好了,还撒痴呢,该吃饭了。”说完,一回身,见柳氏还在边上站着,他扫了眼淮素,边提步走到外头,边道:“你们也回房去罢。”柳氏说了声“是”,带着淮素也出去了。

      回廊幽曲,夜风习习,那檐灯摇摇晃晃,地上那一大一小两个影儿也摇晃起来,正厅的喧声笑语愈发远了,小淮素忍不住回头张望了几回,望着那一厅暖黄的灯光,转过廊,便不见了。母亲仰起脸来,看着黛蓝色的远天,柔声唤道:“淮儿你瞧,天上这样多的星辰,明日想是个好天儿。”小淮素听了,却不言语,如今她越发大了,渐渐能察觉祖母和父亲对她们母女的冷淡,过了良久,她才期期艾艾道:“咱们能与爹爹他们一道用饭吗?”柳氏叫夜风一吹,喉咙有些发紧,轻轻咳了几声,才微微一笑:“只咱们娘俩儿在一处,不好么?”

      小淮素攥着母亲的袖子,说不清心里头什么滋味儿,点了点头,有些失落,便随母亲回了厢房。
      ……
      漫漫长夜过去,东方见白,莺燕愈噪,淮素沉沉一觉,梦里尽是旧事。

      她躺了会儿,才慢慢起来,穿好了衣裳去推杨箴儿:“箴儿,该起了。”杨箴儿口中胡乱嘟囔了几句,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淮素篦着头发,喊道:“快起来罢,回头嬷嬷又要恼你。”杨箴儿迷瞪了会儿,这才不情愿地起了身。二人收拾妥当,方一道出了门。

      转眼,京师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过了端午、天贶,便是宫人们最乐见的双七乞巧节,宫人们欢欢喜喜地穿起了鹊桥补子,来往之间,满目皆是各样鹊儿。

      正是七夕夜,璇玑阁索性于庭心,设瓜果酒肴,遍铺草席,璇玑阁上下,无论主仆,俱是欢欢喜喜地聚在一处,或谈织女渡河事,或对月穿针以乞巧。永淳一面和淮素说话,一面拣了几样爱吃的,又喝了好些米酒,须臾便双颊嫣红,迷迷糊糊地也学着底下人,对月穿起了针,淮素望向极远处,只见满天星河,繁如涟漪,无边无垠的延入那一线幽暗之中。无论是在从前的厢房,还是现在的璇玑阁,这一把银钉似的星子,似是多年未变,可分明有些人的面庞,在数年间,已模糊一团。

      杨箴儿酒足饭饱,将手中的杯子晃了两晃,嘻笑道:“公主乞巧,乞求的是来日得个好郎君罢?”永淳面色一窘,直红到了耳根子,啐了杨箴儿一口,争辩道:“没,没有的事。你这人——我作甚么与你有什么相干?”杨箴儿早吃吃笑了,只见她支着脸,问道:“公主今年也有十一了——快十二了罢”,末了,将耳朵一伸:“公主悄悄儿与奴婢说说,思想寻个什么模样的郎君?”

      永淳架不住,只得央求地瞧着淮素,淮素笑着瞧了永淳一眼,一本正经道:“哦,公主快十二了,是该留意着了。”永淳嘴一撇,眼见着真要恼了,杨箴儿见着不对劲,机灵得很,忙说:“上回公主不是命淮素把廊下那丛海棠画下来么?昨儿奴婢瞧着,像是画完了。”淮素颔首道:“是画完了,正要拿来的。”永淳吃了些酒,又经了一番嬉闹,慢慢生了困意,打了个呵欠,点了点头:“淮素姐姐画什么像什么,今儿晚了,明儿再拿给我罢,若是还有别的,也一并带来才好。”淮素自然应下,服侍永淳更衣洗漱,待永淳睡下了,守夜的宫女儿换了值,方才与杨箴儿回了下房。

      七夕过后几日,七月十五,正是中元节,西苑做起了法事,淮素等人依着永淳的吩咐,扎着各式各样的河灯,大约巳正时分,永淳到仁寿宫给太后请了安才回来,细细的眉揪着,一直忧心忡忡。淮素和杨箴儿对望一眼,知道些缘由,却不好置喙。说起来,自上回皇帝来过之后,竟已有两月余不曾踏足后宫,今年三月起,皇帝和朝臣就因重议大礼之事一直水火不容,首辅杨廷和与好几位朝中要员致仕辞官。

      就在前日,皇帝下诏,追尊父母为“皇考恭穆献皇帝”和“圣母章圣皇太后”,并另建太庙,此诏一出,举朝皆惊,有人认为皇帝此举,违逆正统,可还有人认为,皇帝这是至孝之举,也是遵先皇遗诏“嗣皇帝位”,总之前朝,已经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杨箴儿手极巧,正在边儿上扎河灯,莲华样的,莺雀样的,无一不精细秀致,只见她手中一停,忽然一凝神,轻声问道:“你听听,什么声儿?”淮素细细分辨,竟是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她顺着炎炎日光,往远处瞧了一眼,疑道:“像是左顺门那边儿的动静。”哭喊声越发大了,永淳本在榻上歪着,也噌的站起身,面有惶惑:“母后说,群臣跪伏左顺门,哭阙以谏天子,二哥头疼得很——这,又是为了什么?”淮素见她惊鹿似的茫然无措,于是柔声安抚道:“凭它天大的事,也有皇上和两位太后,宪宗时,群臣也曾跪哭文华门,天子一句话便都打发了,公主怕什么呢。”永淳毕竟年纪尚小,歪头一想,方觉着稍稍心安。

      翌日清晨,司苑局的小太监刘沔来送时鲜瓜果,见永淳尚未起,便凑到杨箴儿跟前,神神秘秘道:“昨儿的事,你听说了没?”杨箴儿果然好奇,追问道:“昨儿怎样?”刘沔嘿嘿一笑,洋洋自得:“我是听御前的兄弟说的。”杨箴儿横他一眼,催促着:“快说!”刘沔这才面容一肃,低了声道:“昨儿皇上大怒,命锦衣卫包抄左顺门,百余人被捕,执首者下狱,廷杖了数十位朝中大臣,翰林编修杨大人也未幸免——左顺门的血迹,现下都还没清干净呢。”

      淮素在一边儿拿着个掐丝珐琅的彩碟拼果盘,直听得心惊肉跳,他们深居内宫,与宫外隔着重重高墙,自然对前朝之事不甚明白,但那日的哭喊声竟传至内宫,可以想见,当场震动之大,悲声之巨,可天子一怒,数百位朝廷命官,也在锦衣卫的雷电厉行下无有完卵。而刘沔口中的杨大人,是前任首辅杨廷和之子,这位杨大人少年时已群书博览,才高绝伦,人道神童,母亲尚在时,还曾教她临过杨慎的《黄叶诗》。淮素心底一沉,良久默不作声。

      此日正是晌午,忽而起了风,远远浮来几片铅云,扯絮似的,欲散还聚,天渐次晦暗下来,虽不见有雨,却颇是凉快。永淳年纪小,忘性大,更没人胆敢把这样的事说与她听,再说内宫里头的人自己也不大清楚。

      此刻永淳正嫌屋里闷,和杨箴儿并几个小宫女在廊下踢起了毽子。淮素在边上笑看着,帮忙数数,按杨箴儿的话说,她正是“笔上功夫使得,腿脚上却笨得很”。众人嬉闹了会儿,脸上俱是红扑扑的,永淳愈发来了兴致,变着法儿地踢毽子,只见她忽左忽右,回旋往复,极是灵活矫捷,一时竟连杨箴儿也跟不上,只能按着肚子直叫哎哟,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生为蒋太后的幺女,皇帝的幺妹,永淳在母兄的保护之下,清灵的如同一汪石上的清泉,纯良无邪。淮素私心里,只愿她一直于红尘之外,喜乐无忧。

      这厢永淳足底挽花,正是起劲,那边正门一开,御用监黄锦趋步而来,给永淳打了个千儿:“长公主,皇上瞧您来了。”永淳双眸一亮,伸手将毽子握住,喜笑颜开:“多谢黄伴伴。” 正说着,皇帝已然踱至廊下,正停在那几杆修竹边儿上,淮素只依稀瞧见他负着手,爽朗清举,身姿挺拔俊秀。永淳还惦记着三宝太监七下西洋的事,一把将毽子抛给淮素,兴冲冲道:“上回只说到三宝太监在锡兰山迎请佛牙随船带回,二哥便好几个月没影儿了,这回可不能走了。”,皇帝虽笑着,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永淳几眼,见她当真什么也不知,精神又极好,便也朗声一笑,应道:“好啊,今儿二哥哪儿也不去,索性赖在你璇玑阁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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