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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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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天是个雨天。这个北方城市少有湿润的天气,那次却洋洋洒洒地下了三天雨。空气中有真菌的味道,她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是这样想的,世界开始腐烂。刚跟男朋友分手,心情总不会好,雨滴被风吹得迷乱起来,她抬头看看天空,郁积的云层沉沉压下,她感到胸口发闷。没有打伞,她将书包抱在胸前从从容容地走在雨里。或许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理想,她想。现实,责任,她觉得世界太正常。出国,保研,大家脑子里都是这些,爱情被前途纠缠,无处逃遁。
她没有住宿舍而是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小屋子,说不上不喜欢跟同学同住,但是自己一个人更自由许多。奖学金和兼职所赚的钱对于付租金是应付有余的。没有阳光,屋子里透不进光线,黑像夜一样浓绸,她没有开灯,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风吹动了窗帘,忽闪的光线使书桌上的玻璃相架闪烁起来。那是在黄山天都峰上的照片,十六岁的女孩笑得很无邪。十六岁,她想,恍如隔世。十六岁的女孩只会偷偷地喜欢男孩子,她记得那些晚自修前的夕阳,流水一般的红光流泻了一天一地;她记得从课室的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篮球场,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总会在那里,而她总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微笑或者哭泣,没有倾诉;她记得太阳落下后剪影一般贴在天空背景上的高楼,远方的高架桥和铁轨,她知道她会出发……所有的十六岁的回忆在这一刻突然涌入,争先恐后,将她的心狠狠填满,漫溢。是雨滴,让人变得猫一样敏感。
十六岁的她没有初恋,虽然喜欢那个男孩子很久,可是没有故事。她的成绩很好,好得没有理由去恋爱。现在的她却动摇,一路考试考上来,进了重点大学,很快成了济济人才中的一个,面目模糊,渐渐被淹没。她不在乎是否比人强,但是失去了那个岁月,她无法追回。她也交过几个男朋友,但是,十六岁的感情,她无法明了。
二
雨滴齐整安详,正如十六岁的梅雨。
不知过了多久,她意识到自己睡着了,睁开眼,被一阵强光刺痛了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她才发现天晴了。环顾四周,她茫然。这是课室,是她高中的课室。她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刚才是趴在课桌上睡了,跟以前一样,厚厚的参考书把桌子堆成了小城堡。课室里只有自己,墙上的钟显示的是九点二十五分,第二节课还没有下。她有点不知所措,今夕是何年?一个女孩子跑进来,是姗,十六岁的姗!那么这真的是1998年的附中?
小致,你怎么没上体育课啊?姗问她。
我、我不太舒服,她一时无法适应这样的变化,恍惚起来,是2003年的我梦到了1998年,还是1998年的我做了个大学的梦?庄子还是蝴蝶,2003还是1998?
恍惚中,同学都回来了,她看着,辨认着,哲,小强,斌,媛媛,真子,茵,小宝……还有他,小致微微颤抖,是他,玮,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她看着16岁的他,刚刚打完篮球,厚厚的头发有些湿润,近似苍白的脸上显出运动的红晕,眼睛闪烁,笑容清朗,全身有一种雀跃的气息,但修长的手指已经安静下来。她静静地看着,跟以前一样。他近视,坐在前排。突然,他转头往她这里看来。小致没有躲开,依然看着他。
上课了,周老师开始讲他的解析几何,小致看着他的笑容,莞尔,总觉得他笑起来像一只小兔子。
再过两个星期就期中考了,大家认真复习。周老师提醒同学们。
期中考?小致这才记起来打开书来看,高二的考试已经离去很久很久了,现在看来,那么生疏。
自习的时候,好朋友都来找小致解题,她看着16岁的好友们,感觉怪异,好像一个人突然见到了自己的婴儿期,她很想摸摸宝宝的脸,她怀念茵脸上新长出来的痘痘,那些16岁的岁月。她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借来的时间,泪,漫溢。
放学的时候,她来到篮球场,这个以前她不愿接近的地方,不愿意有决定就不做无谓的事情,在借来的时间里,滥用可以原谅。他在投篮,篮球场上只有三两个人,他瘦高的身影很显眼。她静静站着,隔着铁丝网,她看着他。他的动作很帅气,她想,这个男孩子在篮球场上就是主宰。他很安静,努力,流汗,全神贯注。
当他停下来擦汗,他看到她。篮球场已经空了,他们静静地隔着铁丝网伫立。背后的夕阳,高楼的剪影,灯渐渐亮起,城市于是沦落。
小致,你还没走。他微微笑。
你篮球打得很棒,参加三人篮球赛吗?
想啊,不过还没找到队友。他拿着书包向她走来。
小致跟他离得那么近,看得到他额头上的小水雾。她没有紧张,似乎已经经历关过很多次这样的距离,在她一次一次的揣度、练习中。
玮很安静,不知道他是否为考试着急,为以后读哪一间大学而烦恼,小致很想问他,毕业的时候她没有听到他的去向。但她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拉长的影子,淡然隐去。
明天有比赛,你来看吗?玮侧过头看着她。
好,我去给你加油。
三
她开始觉得滑稽,到底是十六岁还是二十一岁?或者是十六岁的外表和二十一岁的心境?但是她肯定,借来的时间是要代价的,不知道她用什么来交换。
下雨了,这个南方城市在总是雨水连连。下午的比赛取消了,他独自在阳台上,看着篮球场。
很可惜,她说。
他微微笑,修长的手指神经质地蜷缩,又舒展。小致觉得他笑起来真的像一种植物,一种浆汁丰沛的绿色植物。
我喜欢你,小致也微微笑。
他有点局促,我知道,他说。
他看着她,脸红起来。
小致不可抑制地笑起来。
你笑起来像一种植物。他突然说。
她怔住了。
像一种花,热带的,颜色比较瑰丽的那种,嗯,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他笑了。
四
十六岁的雨似乎格外丰沛,此起彼伏,如同一场盛大的演出。
十六岁的少年无辜而无奈,生命像汁液饱满的蓓蕾,努力地悄然地一点点开放。十六岁享有的自由是不多的,课不能逃,女孩子不能牵,头发不能烫,态度不能桀骜,幸而有淳厚丰盛的青春。纯白的脸,跃动的眼神,红润饱满的嘴唇,海藻般漆黑浓厚的长发,笑颜如夏日的雏菊,她们不一定很美丽但有生命的清醇和干净。
她不清楚多次失败的爱情是否与这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子相关。她从未了解过他,也从未放下过他。他成为象征,象征那些最美丽的岁月,面目模糊,但直至人心,或者是一个诅咒,没有人能与他相比,因为他生活在十六岁,小致的十六岁。小致想,如果与他开始一段爱情,是不是可以解除诅咒,可是,那必定是一场毁灭,孤注一掷的毁灭,十六岁的爱情从开始就注定了结束。又或许,在借来的十六岁,可以放肆。
他跟任何十六岁的男孩子一样,单纯,迷惑,有干净的眼神和自以为成熟的傲慢。或许不一定是他,小致想,成为诅咒的只是永远没有开始过的十六岁爱情。
他们于是在一起了。
成年人的爱情往往因为寂寞,而少年的爱情,仅仅因为爱情。
小致想,我们是单纯的。十六岁的爱情向往颓废奢靡,却在纯净的花苞中小心翼翼地触摸。所有的张扬,内敛,怀疑,盲从,谨慎,放纵,都在十六岁流光溢彩的眼神中交融隐藏。十六岁的爱情,在追求与防守中躁郁不安,不愿意联系学业未来,为了爱情而爱,于是茫然四顾没有出路。十六岁的爱情,在隐忍和倾吐之间郁郁寡欢,无法真正了解所爱的人,因此爱着自己以为的那个人。十六岁的爱情,在任性与包容之间默默生存,都以为自己是爱情的主宰,爱情脆弱如同少年膨胀的自尊。少年的爱情由悖论堆积而成,即使彼此深爱也不懂得倾诉,心中坦然却常常造成误解,总认为对方应该怎样,无法实现时只有黯然和逃避。
他们的爱情,如同所有十六岁的爱情,简单而繁冗,洁净而迷乱,付出一切却始终自私如故。
五
夏季的雨停了,秋季的雨水冰凉而坦率。
一个夏季的爱情,如同一树繁花,同时承载着阳光和阴翳。
他们淡淡相处,并不清楚为什么要在一起。他们也会寂寞,他们从不谈论升学和未来,彼此成绩的差异,理想的不同,都是不提及的话题。只是为爱而爱,她想,所以更加空虚而压抑。他话不多,只有在篮球场上才显出蕴藏的活力,他不知道她想什么,她也不知道他。十六岁的爱情真的是这样吗?每当她怀疑,不禁心灰意冷起来。
她知道,自己永远不明白十六岁。
她觉得这是一场电影的放映,自己或者他都是演出者。正如同另一个爱情,同样只是电影。
六
雪儿,她抬起头,水中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笑了。远处的神山在呼唤,她眼中带着忧愁,她看见了格桑。云飘过,天蓝得像一面镜子,她想,在那里,格桑在那里。她一直是忧愁的,捧起一鞠水,却从指缝中滑走,只留下满手冰凉,一如她的思念,没有温度。格桑一直是快乐而勇敢的,他从来没有失去勇气,她想,在彼岸他是否也这般快乐。神山亘古耸立,她是母亲,是守护神。雪儿望着深处的云雾,触摸到温润的眼泪。泪滴入河水,一滴一滴,无法温暖河水的冰冷,也无法给河水带来充溢,眼泪只是无奈的消耗。雪儿穿上衣服,拿起鞭子,马儿静静走到她的身边,无言语,无泪。
雪儿伫立不语,凝视着辽阔的草原,格桑,她看见格桑,像以往一样骑马嬉戏,他强壮的肩膀袒露着,笑声一如既往,雪儿,他喊着,雪儿,快来,别怕这马儿,我教你。他总是快乐的,即使在点燃油桶的一刻仍是如此。那并不遥远,只是昨天。外族人对我们的土地觊觎已久,终于公然抢夺了。格桑是头人最出色的儿子,他坦然地接受了挑战,我一定会胜利,他那天的话还在耳边,乐观而振奋的声音,他那天的笑容仍在眼前,英俊的康巴汉子。
雪儿,事情最简单不过,我们有勇敢的战士和丰富的粮食,他们打不过。
我跟你一起去。
别去,你是最爱哭的小姑娘。
不,格桑,我不哭,让我……
雪儿,你是汉人,让我们自己来解决
格桑,我的命是你们救的,我已经是你们的人……
听话,雪儿,听话
他总是坚定的,雪儿没有跟他去。那天看着他的背影,心如撕裂般疼痛,她向神山拜倒,如果格桑能回来,只要格桑能回来,神,我们的母亲,我愿意付出一切,一切。一次一次五体投地,她忘却了时间,当赤红的夕阳映在神山上,她突然停住了,痴痴地望着那一片殷红,如火焚烧,她的脸上,身上,唇边的空气,眼中的润泽,都是如水流动的红,铺天盖地的红。格桑,她轻轻呼唤,格桑。后来,人们告诉她,格桑将敌人的将领诱入碉堡,然后点燃了围绕的油桶。敌人无头领则自行溃退,族人们保住了土地和家。没有人知道格桑有没有笑,爆炸时燃起的大火,映红了夕阳。
七
殊途同归,小致想,雪儿跟我只是一样,是一段爱情的表演者。只是雪儿更幸运,生命比爱情短暂,她永远不会失去。我们只能像大多数人,寻觅,得到,失去,爱情比生命短暂,承诺比爱情短暂。十六岁的爱情如同一场夏日午后的雷雨,骤然逝去,水渍被阳光蒸发,不留痕迹。小致想,我可以回去了。
她醒来时,雨还没停。拉开窗帘,雨一滴一滴掉在窗棂上,如同有序而注定的告别。
小致将相片取出,放进抽屉,十六岁,她说,我已经不再迷信你。
或许,成人的爱情更像一种交换,爱情附带着责任,前途,物质,而一切都仅仅因为寂寞。很公平,小致想,也很简单。她是寂寞的,想找个人派遣郁闷是容易的,可是,温暖的男生不多。或许,我们可以被原谅,我们不成熟,不知前途在何处,我们只是寂寞,只是寒冷,我们并不愿意成年,一切被命运推至眼前。
如果,有一个男孩子能坦然地摊开手掌,给我看他迷乱的掌纹和上面跳跃的阳光,那将是一份救赎。
如果,这也是一个梦,那么我希望在梦醒时,是十六岁。
后记:
人们往往希望生命可以逆行,如果一个决定做错了,可以重来,走另外一条路。如果生命真的如一张软盘,格式化以后只剩下空白的标号,我们会一次一次点击确定。如果现在的我是十六岁时做的一个梦,梦醒后我一定走一条不同的路。然而,生命只有一次机会,于是,我们在自己的文字里成为主宰,向前或后退。
我们对于成年是那么恐惧,但是,它已来到,我们或者躲避或者面对,都永远失去了少年的快乐。我们寂寞,因为无法倾诉,我们迷惘,因为寂寞而不自知,于是寄望爱情。
爱情,却是最寂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