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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残篇断章 ...

  •   我到古玩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时值盛夏,夜里燥热消退,凉风一吹倒也舒服的很。济宁的古玩街在东大寺附近,这一带还保留着很多卖竹器、量器和家用刀具的老字号铺子,济宁城虽小,古建筑大都保存的不错。再往前是整个济宁最繁华的地段,传统和现代静静对峙着。我当时没有心情感慨,只想赶紧把包里的画出手,这画今天晚上我刚弄来,怕夜长梦多,就找了个装风筝的细长袋子放进去,背着来这儿看看有没有收这东西的。东大寺这边全是老楼,路灯没换成LED的,光线不太好。我沿着街慢慢走,愣是没找到一家开门的店,我心说古玩这种有钱有闲的人玩儿的东西不应该属于夜生活吗,怎么一个个都关门这么早,该提前来踩踩点的。正想着,我再次转过街角,谁知水泥路上有个坑,好死不死把我绊倒了。“日……”我坐在地上摸摸卷轴,我磕着不要紧,别磕坏它就行。不经意间一抬头,终于发现二楼的一个铺子还亮着灯,铺子的窗户位置很奇怪,两栋楼之间有道很宽的横梁,梁上挂满了“安嵊茶叶”“高价回收旧首饰”之类的广告牌子,正好把那扇窗户遮住一大半,再者窗户里边透出的光线很暗,我刚才走过去根本没看到。我起身,只能看见窗户玻璃上面贴着“字画”两个塑料红字,再有被挡住看不到了。好吧,没白摔,就这家吧,我大致估摸了一下位置,走进黑洞洞的楼梯口。二楼的布置跟筒子楼一样,房间排在走道两侧,声控灯只有一盏还能亮。行走中毛皮的触感蹭过脚踝,什么活物猛地蹿到我面前,“操!”我一个趔趄,那东西身子细长,遍体黄褐色,毛皮油光水滑,是黄皮子。老人都说黄皮子邪门,现在城里黄皮子已经很少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一只。黄皮子和我四目相对,也不怕人,它往前走走,又停下来看我,好像让我跟上去,我心说你一圆毛畜生神气的什么。黄皮子在那个铺子的门前胡扒拉,门虚掩着,它扒出道缝钻了进去,白漆木门上也没个标志,连年画都没有,门楣上却有面铜绿斑驳的八卦镜。他妈这是算命的还是买字画的,我推门进屋,大出我意料之外,铺子里的装潢极其复古考究,香炉、漆屏、桌案,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黄皮子正卧在一张躺椅上顺毛。我有点懵逼,试探着喊了句“有人吗”,也没人应。屋东头有扇木制隔断,我走过去,隔断后是一方很大的工作台,各种各样的毛笔和工具一应俱全。我正看着它们出神,冷不防有人从背后重重在我肩上一拍,我吓得大叫起来,转身时好像碰翻了什么东西,带出水声和脆响。我转身,拍我的是个年轻人,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五官清秀,戴副金丝边圆框眼镜,一身素色唐装,手里还拿了把折扇,他的头发白了很多,整体呈一种灰色。年轻人径直绕过我,收拾被我打翻的公道杯,黄皮子跟猫样在他脚边转悠,“这是你养的?”我很好奇,问道,“不是,它夜里常来,我有时给它留个门,”年轻人捋捋黄皮子的毛,任它跑出屋。他懒懒的问,“来看点儿什么?”我见他没记较杯子,放心些,说,“我有幅画想出手,你收吗?这么晚了我也不想讨价还价,钱你看着给,只要不太低我都能接受。”“灯下不观色,我们的行规,其他店关门是正常,”他悠哉的坐定,扇子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手,“劳驾拿出来让我开开眼?”年轻人冲我笑笑,我把画从袋子里倒出来,随手就在工作台上打开卷轴,他背起手,稍稍躬身看画。我借机又打量一圈这个房间,想弄明白他刚才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像早就知道我的想法,轻笑一声朝房间角落抬抬下巴,原来那里有一道小月洞门,拉着厚实的帘子。屋里弄得跟迷宫似的,能舒服吗?我腹诽。“画哪儿来的?”年轻人抬头,盯着我问道,“收不收给个准信儿,别磨叽,问那么多干嘛?”说实话,我被他盯的发毛,我很不喜欢他这种视线,感觉自己从里到外无处遁形,只好假装不耐烦,“那……我就斗胆猜猜?”年轻人又笑了,“你对古玩字画一无所知,装画的袋子都是临时找的吧?可见这画不是你的。东西说完再说你,你急于出手,进屋时习惯性放轻脚步,右手食指有硌痕,最重要的是,你那套锡纸开锁的工具露出来了。”他说完我情不自禁低头,只见腰包拉链拉得好好的,工具一样也没露出来。“好,就这个动作,坐实了。入室行窃,偷来的。”年轻人又说,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骗我,我一低头,等于不打自招。“你他妈别满嘴喷粪,画就是我祖传的!”我遭他拆穿又急又气,怒道,“不收赶紧把画还我,我另找别人,过了这村没这店,到时候你可别后悔丢了个宝贝!”我说完要去卷画,年轻人比我动作还快,抄起一个小喷壶晃晃,把里面的淡黄色液体噗嗤噗嗤全喷在了画上。我目瞪口呆,年轻人笑道,“算了吧,画是假的。这仿的是八大山人的《竹石鸳鸯》,真迹10年就在杭州拍出去了,你真有那么大本事能偷来?”“八什么?八……八个人画的?”知识就是力量,我真想举双手加双脚赞成。年轻人翻了个大白眼,“八大山人是一个人,明朝的,本名朱耷。我跟你说有用吗?”他小心的在画边缘抠抠,两手拈起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看见没?二揭皮,假的不能再假了。相当于你带个面具冒充别人。”那层纸慢慢完全剥离,年轻人随手把它一团扔进垃圾桶。下层的宣纸上好像还有画,我没看清,年轻人却随即变了脸色,他展开工作台旁叠好的薄绢,连画带桌盖了个严实。“画我留下,要钱没有。”他毫不在意的说,“你……”我气得想揍他,他却举起手机,屏幕上110三个数字无比醒目,他手指停在绿色的通话键上,说,“你说我要报了警,够不够你喝一壶的?”我只是个小偷我怂到飞起我不会抢劫杀人更是想都不要想,眼下只好认栽。我咬牙道,“爷爷白饶你了,下次再看见你你给我等着,揍不死你。”我转身就走,年轻人又说,“等会儿,你姓什么?”不是吧,我就是随口一说找补点儿面子,他是要查户口?“你记好了,你爷爷我尊姓张!”我胡诌道,“别对着镜子说瞎话,我只是确认一下,”年轻人又举起手机,妈的还是个苹果6,“不然报警的干活。”“……我姓淳于,”我其实不太喜欢自己的姓,一是介绍时太麻烦,二是谐音和“蠢驴”很像,初中时被叫了四年蠢驴,“淳是三点水的……”“好了不用说了。”年轻人摆摆手,“好走不送。”我悻悻的摔上门,站在楼下吸根烟冷静冷静,算了,就当破财免灾,我跟东大寺八字不合,以后打死不来这里了。
      我弹飞烟头,路上寂静无人,我一大老爷儿们倒不怕这个。经过竹杆巷时,门面房廊柱后悄无声息的转出个人影,我没看清对方的动作,只觉脖颈处一阵尖锐的刺痛,捂住喉咙咳嗽起来,却像被人按了静音键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那人取出枚小陶陨放在唇边,伴随着噗噗的气音,一种形貌奇特的小兽从四面八方将我团团围住,几只毫不惧人直立而起,甚至我头顶的房梁上都有。这东西短毛棕褐体躯粗壮,不断龇牙示威,数量少说有四十多。我转身想逃,房梁上的兽类一跃而下朝我抓来,我举臂一挡,前臂已经落下了几道又深又长的抓痕,血滴随着我的动作飞溅在地上。兽类爪子上应该带了铁钩距之类的锐器,锋利异常。兽群连声咕咕群起攻之,我奋力甩开几只,马上又被更多兽类咬住小腿寸步难行,不顾剧痛拼命护住头颈要害。那驱兽人始终冷眼旁观,我连呼救都不能,体力耗尽只是迟早的问题,心里一片冰凉,难道今天就要被畜生活活咬死在这儿?咬住我肩头的兽类突然惨叫一声松口,我抬眼看去,是条斑斓毒蛇缠住了它的身子,蛇身鳞鬣抖擞,蛇眼上竟然生着一对尖角。兽群中的毒蛇越来越多,月光下波浪样起伏,蛇吐信声不绝于耳。兽类与毒蛇相见分外眼红,丢下我和蛇斗成一团。驱兽人也没了之前的从容,边吹陶陨边谨慎后退。蛇群并不攻击我,反而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保护圈,兽类似乎不怕蛇毒,一通抓挠后直接吞吃掉受伤的蛇,大有卷土重来之势。獴!我灵光一闪,那么多期动物世界好歹没白看,它们是蛇的天敌,吃顿饭无蛇不欢。果然,蛇群开始畏缩不前,我咬牙忍痛准备跑路,身后有人狠狠揪住我衣领把我往回拖,他随手将三只黑瓷瓶掷碎在地,瓷瓶中白色的粉末正好横跨街道划出一道线,看来粉末毒性强劲敌我不分,獴和蛇隔线对峙,谁都不愿靠近白线。驱兽人僵立少顷,终于退回阴影里不见踪迹,獴群分成几支朝不同方向快速奔远。长街上只剩下我的血迹和无数毒蛇,仿佛獴蛇大战没有发生过。“嘿,吓傻了?别愣神儿。”有人手持折扇半蹲在我面前,正是刚才怒怼我的年轻人,他伸出两根指头拈起我T恤袖口,撮了下牙花子,“啧啧,你这被咬的挺惨呀。”我疼得猛一哆嗦,自己还不能发声,连忙跟他比划。“别急,头抬起来,那人用吹矢在你脖子穴位上刺了根针,起出来就好。”我依言抬头,他又说,“针刺的很深,会有点疼。”我想我跟他对“有点疼”的理解可能不一样,针拔出的瞬间我感觉整个人都被疼痛掏空了,那根针凝着滴血被他很嫌弃的扔开。我又咳嗽了半天才恢复言语能力,“……我操怎么又是你?你有完没完!不对!你……你跟踪我!”“才发现,迟钝。蛇是我招来的,没我你现在早暴尸街头了。”他说,“胡啰啰,”我不信,按住伤口说,“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没过中二期,你要有这本事……啊!”年轻人的唐装下鼓起一长条,由肩顺着手臂缓缓游走,一个三角形的蛇头从他袖口探出来,蛇眼上同样长着一对小角。年轻人喉间不断发出咕噜声,蛇随他的声音直起大半个身子,蛇头在我颈间晃动,蛇信碰到皮肤冰凉黏腻。年轻人笑道,“我赏脸给你表演表演,怎么样?这蛇叫非洲角蝰,毒性如何不用我说了吧,你觉得它像不像龙?”我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哥我错了,你先把这长虫放了行吗,我怕我吓出尿来熏着你。”年轻人一手擎着蛇,一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调成录音机,“可以,不过你得交代清楚画从哪偷来的,还有你的作案历史。”我还想垂死挣扎,角蝰却躁动起来,嘴一下张的老大,在年轻人手臂上扭动不已,“我身上热,它有点烦了,你想好没有?”“……我说,在越河边儿上一小区里……偷的,我真没偷过几户,就……任城区的老楼,还有世纪广场旁边的几个小区,哥,真没了。”“坦白从宽。”年轻人笑笑,结束录音。我以为他要放走蛇,结果他直接把蛇招呼到我身上来了,夏天穿的衣服本来就少,蛇顺着我T恤领口往里钻,把我一直戴着的坠子顶了出来。年轻人用两根手指拈起坠子,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护身符,从我记事儿起就戴着了,这真是我祖传的……”我欲哭无泪,幸好蛇终于从我身上游走了,“学名是六眼天珠,”年轻人伸手在颈间一扯,他竟然戴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天珠,“我一直在找另两个天珠,总算有了转机。反正你有把柄在我这里,按我说的做,最后我会给你报酬。同意?”我说我不同意还有用吗,我暗道,势成骑虎,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行!你怎么称呼?”年轻人又换上了之前那种审视的目光,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我复姓公冶。”他起身又说,“你先跟我回去处理一下伤口,我还有事情需要你。”“……不是,你的蛇呢?”我环顾四周,惊讶的发现蛇群已然消失不见了,“它们自有栖身的地方,活得比你好。”公冶笑道,“角蝰难养,我为救你折了这么多,可惜。”我走在他身后,不甘心的问道,“獴,还有蛇,你们是怎么做到的?”“用次声,”公冶头也不回地说,“动物往往能听见人类听不见的次声,合理利用次声就能驱使它们,只不过我更擅长驱使蛇类罢了。公冶家的祖先你可能听说过,叫公冶长,相传他是孔子的弟子,能与百□□谈。现在公冶家衰落的厉害,而我是族中近两百年来唯一一个可以不借助工具直接发出次声的人。”“你们是同族?”我奇道,窝里斗成这地步,也难怪家族衰败。“是,他们豢养獴正是想压制我。”公冶走在我前面,月光下金丝镜框反射出一丝冷光,我假装认真听他讲,心里却在盘算,这小子神神叨叨的,不过看来视力不佳,或许我能利用他这个弱点摆脱他。念及此,我突然出手朝他眼镜抓去,最好让他秒变睁眼瞎。公冶手中折扇一竖,我的手堪堪撞上扇骨,扇骨坚硬沉重,竟然是钢制的!他动作不停,扇子在我手腕内外侧连击两下。我手上本就有咬伤,硬挨别提多疼了。“你……扇子犯规啊!”手腕也不知道折没折,我大喊,“疼死了……打开我看看什么构造。”公冶垂下手腕,我的一丝血迹顺着扇骨滑落,扇骨干净如新。“最好别,”公冶沉声道,“此扇一开,必见血光。”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和亡命之徒没什么区别,总之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见我脸色很差,忽而轻笑一声摘下了眼镜,“平光的,装装样子。只要你听话,我不会苛待员工的。”“成吧……”我应道。
      于是五分钟之后,我和他又回到了那间小铺子里,他仔细的帮我清理包扎伤口,还给我找了身干净衣服。“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我问道,公冶坐在我对面,扯去了工作台上的桌布,“你一定认得它,找出里面隐藏的信息。”终于看清了画作第二层后,我倒抽一口冷气,回文字阵,我最熟悉不过,也最怕见到的东西。据说唐朝有位才女为了向游宦在外的丈夫表达思念之情,将文字按16*16的方式巧妙排列,无论横读、竖读还是斜读都能读出不同的闺怨词,也就是最早的回文字阵。只是眼下这个更加巨大,每边有20字,只有推敲出正确的读法才能获取有用信息。“怎么,”公冶笑道,“你不会?拆文解字,破谜悉密,不是你们淳于家最擅长的本事吗?”我看着那个巨大的字阵,想起父亲失踪、家庭离散和我失败的人生,朗声道,“正是,只要是文字和字谜,没有我不认识或者解不开的,但是我不会帮你,你……放蛇……咬死我得了。”公冶听完,笑得春风拂面,他拿起紫砂壶,斯斯文文的给小茶杯一一斟满,自己取了杯,又示意我,“受累问一句,为什么?”我心说死到临头了,索性一吐为快,“和文字有关的一切,都是我爸教我的,但是五年前,他失踪了,报案石沉大海。在他失踪之前,他让我立誓,此生绝不透漏从他那里学到的任何东西。我想,只要我守誓,他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公冶很认真的听完,脸上也没了笑意,“誓言,真没想到你还在乎,”他起身叹道,卷起自己的右袖,我以为他要放蛇了,他却在前臂上撕下来一块酷似人皮的东西,那东西基本和他的皮肤长在一起了,星星血点随着分离渗出。人皮下是六七个洞状的狰狞疤痕,可想受伤时的惨烈。“你要是公冶族人的话,就会明白蛇脉对我的重要性,我当年也在族人面前立过誓,从此不再驱蛇,可如果刚才我不出手,你就会死。守与不守,有用吗?再者,我和你父亲有过一面之缘,或许能帮你找到他。”说完,他没再看我,径自贴将人皮贴回。“好,”父亲下落不明一直是我的隐痛,不妨信公冶一回,我说,“你拿支笔,我解开这个字阵。”涂写间,我不断回想起和我爸有关的点点滴滴,搁笔时心乱如麻。“赵体正楷,字不错,就是太没个性,”公冶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好整以暇的说,“十二楼前生碧草。珠箔当门,团扇迎风小。赵瑟秦筝弹未了,洞房一夜乌啼晓。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锦字无凭南雁杳,美人家在长干道。”他蹙眉读完,又说,“你确定没有解错?”“不可能错。”我没好气的说,在自己的绝对领域被怀疑确实令人不快,公冶又读了一遍,把纸对折收好,展颜笑道,“明白了,总算不用继续蜗居在这里了,走起。”“你……你不是怕那些獴吗?”我忙问,“你搭把手,我就能离开这里。”公冶笑道。
      我在漆黑一片的船舱里醒来,只觉头疼欲裂,恍然间好像梦到了刚和公冶见面那会儿的事。海上起了很大的风浪,船上下颠簸,外面雨声呼啸不已。“公冶?”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发现船舱中只有我一人,“妈的……又算计我……”我还记得刚才他一记手刀劈在我后颈,听说把人打晕和打死用的力道差不多,我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争取和阎王拜个老仁。我咬牙,也顾不上找雨具就跌跌撞撞的跑出去,甲板上暴雨扑面而来,瞬间把我浇了个透湿。“公冶!公冶!你他妈死哪儿去了!”我声嘶力竭的大喊,但船上所有人好像全部消失了,回答我的只有惊涛骇浪和暴雨。“奶奶个腿……”我又冲向船尾,跑过舷窗时,一道闪电轰然撕裂暗夜,短暂的光明中,我清楚的看到了舷窗上映出自己的脸,五官、发色,都和公冶一模一样。我很确定我不是他,可现在我却顶着他的脸。怎么回事?我抬手去摸,掌下是皮肤的触感,被雨水打得冰凉。巨大的震惊中我反而冷静下来,公冶趁我昏迷时把我整成了他的样子,他到底想干什么?直升机螺旋桨特有的轰鸣声透过雨声传来,一架直升机快速飞近,直升机上的探照灯转个圈,马上就要照到站在船舷上的我。追兵来了!公冶想让我替他背锅!下一秒我就会暴露位置,可我却刚弄明白情况。一个人斜刺里冲出,一把将我扑倒在阴影里,堪堪躲过去探照灯。“公冶?”我喊道,“是你爹我。”公冶拉着我紧跑几步伏低身体藏在箱子后面,他的唐装也全湿了,灰发一缕一缕乱七八糟,整个人全没了平日那副成竹在胸神采飞扬的样子,只是手里还紧握着那把从未打开过的折扇。“你跑都跑了,还回来干吗,让他们抓住你就死定了!我烂命一条无所谓,你不是还想给你们家留后来着?人都没了留个屁后?以后记得给兄弟我烧几包烟就行……”“闭嘴!”公冶打断我,“留什么狗屁后,没意思,”他自诩文化人,这时候爆粗看来也是被逼急了,“香火断就断吧,反正有你家陪着。我没给你整容,就是往你脸上贴了层东西,一个星期后自己会掉,你快走吧,我的孽,我自己来偿。”直升机正在我们头顶上,噪音震耳欲聋,探照灯牢牢锁定住渔船,这箱子后是仅有的阴影。公冶见我没动静,啧了声又说,“给你的钱在我工作台抽屉里锁着,录音我早删了,钥匙拿好。你还不滚?”“……我……我怎么滚,滚哪儿去?”这是在海上,我无处可逃。“你会游泳吧?”“会……”我木然应道。公冶笑笑,唰的一声终于打开折扇,钢骨折扇扇面素白,韧如苇丝,扇骨边缘露出扇面极其锋利,比刀片还薄还快。难怪,此扇一开,必见血光。“考验你演技的时刻到了!”公冶大喝一声,抓住我发力把我掼出阴影,我后背重重撞在船舷边的围栏上,生疼生疼。他箭步冲向我,手中钢骨折扇大开,在我咽喉稳准狠的划过。我仰面摔进海里,眼前还留有折扇的冷光,血液飞溅,空气倒灌进喉管,不由自主的抽搐呛咳。只有我和他知道,伤口可怕但不致命,这是做给直升机上的人看的,公冶用这种方式帮我摆脱了追杀。风声、雨声、轰鸣声、浪涛声中,我仍能听到他大喊;“孙子们,你爷爷在这里!”船舷很高,我入水时来不及调整姿势,被拍进海里张嘴涌出一大股鲜血。我的血随海水氤氲开,水中万籁俱静,无从推断船上又发生了什么。绝望席卷而来,视野模糊,意识剥离。
      最后,我还是没死成,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伤好以后,我又回了东大寺公冶的铺子,收拾东西打扫卫生时,发现一身素色唐装和他那副金丝圆框眼镜,我看着它们,眼泪一下就淌出来了,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很难受。我把它们和我当初用的工具放在一起,留个念想吧。再后来我用公冶给我的钱当底金,在东大寺倒卖菩提,这几年菩提炒得挺热,一来二去总算有了些积蓄。我一直守着他的铺子,公冶和街坊的关系好像不太好,他的铺子易主也没人问起。日子就这么过了两年,15年大年初五,破五开张,我提着买好的夹饼豆浆上楼,看见有个人倚在脏兮兮的楼梯扶手上玩手机,背影十分眼熟。那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朝我“嗨”了一声。两年没见,公冶变得又黑又瘦,身上的羽绒服磨得发亮,拉链坏了衣襟大开,里面的唐装也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了,灰发和胡子油腻腻的,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澡。他怀里还抱着铁扇,扇骨上却有很多划痕和凹痕。我愣住了,公冶走近,很自然的接过我手里的夹饼豆浆,打开塑料袋咬了一大口夹饼,“真孝顺,知道你爹没吃早点,还特地准备好了。来儿子,说说想爹没有?”“滚你的!”我作势要打他,“你这熊样他妈cos犀利哥呢!”他后退一步,正色道,“不闹了不闹了,我的伤还没长好,再裂开又得重新缝,太遭罪了。”“你伤在哪儿?不行赶紧上医院,硬撑着算什么事?”我还是担心他的安危,“右肩,四针,自己长就行,”他满嘴夹饼含混道,“下次多放辣酱,不要青椒和蘑菇,豆浆最好换成辣汤,要不吃着不是味。”“还吃辣,嫌伤口好的慢是吧?”我掏钥匙开门,忽然觉得不对,“不是,我他妈什么时候成你保姆的?要点脸行吗公冶?你当初把我坑的要死,又让我白看了两年你的铺子,雇人还得给工钱呢。身份证、银行卡、车钥匙、支付宝密码都行,今天你要拿不出抵押的东西,出门左转露宿街头。”我堵在门口不让他进,他瞪大眼,说,“我留在铺子里的钱喂狗吃了?勒索一个伤患你的良心不会痛吗?”“我的良心活蹦乱跳。”我说,公冶胡撸了把油渍麻花的头发,恨铁不成钢的说,“虽然你很无耻,但是爸爸爱你。”他从羽绒服内袋里抽出一张卡递给我,“这我身份证,拿好别丢了。”“真的假的?”我接过来翻到背面,忽然很感慨,我竟然才知道他的真名,白头如新也不过如此吧。证件照上的他还是满头乌发,比现在显年轻不少。“当然是真的。”他借机钻进屋里,扔完空袋子就把自己瘫在了向阳的躺椅上,长出一口气说,“熟悉的味道,真好呀。”“你都弄利索了?”我轻声问他,“那当然。”他闭着眼一笑,我点点头,也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他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就足够了。“我问你个事,你一定要如实回答。”公冶慢慢从躺椅上坐起来,“快放。”我说,“你……愿意看我的扇子吗?”公冶把扇柄朝向我,笑道,我心说在海上那会儿我不都看过了?再问有意思吗?随即明白了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滚!再提这事儿,我马上把你那破东西扔了!”我怒骂,公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扯到伤口,捂着肩膀哼哼了两声,他挪挪身子,说,“中午我要吃云路街的甏肉干饭,你给我买去。”“看在你受伤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一次。”我说,“卷煎、豆腐泡、豆腐皮、干豆角、肉面筋,要那几样?”他没回答,就这么睡着了,我知道他累得很,找到条毯子给他盖上。
      最后我还是仔细观察了他的扇子,上面每一处花纹、划痕我现在都清清楚楚,别问我为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残篇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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