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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砂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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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想
历史的真相向来被掩盖,存在于破碎卷册中无人发觉,一旦被谁的手掀开,头一个说出真理的人,永远是渎神者。
暗精灵村庄深深隐藏在不见天日的山底洞穴,青荧的魔法光芒代替阳光,在路边黑色镂花的灯杆上亮起,并不明亮的光却从开始那一天不分日夜未曾熄过。一如暗精灵一族千年不变的信奉着永无回应的神祗般固执。
由光滑的黑濯石细心打磨而成的台阶下,铺展开带刺的铁丝网,网下是幽暗无底的深渊,席林女神的神像,带着凝固的愤怒与悲伤伫立其中。
“俐烈安,听说你要离开了?”
站在台阶上端的是一身塔鲁法袍的狂咒术士手里却没有拿惯用的奇迹剑,双手环胸的看着站在台阶下方的俐烈安。
“嗯。”俐烈安没回头,站在席林女神探出的手掌前弓身行了一礼。
“俐莉安知道吗?”
“不。”俐烈安转回身走上台阶,“她知道了?”
狂咒点头,“不告别?”
“有必要?”俐烈安问。
暗精灵的亲情向来清淡如水,狂咒深知这对双生姐妹的性格,没再多说,只是将手里的小包递过去,“给。”
“首饰?”接过时凭着触感就觉察出软布下的是什么。
“带着吧,会有用的。”
俐烈安走向站在席林圣所下端角落里的传送师。
“她走了。”
片刻后狂咒对着杂货店后的黑暗角落说道。
“嗯。”潜行在角落中的俐莉安冷漠的应了声,以暗杀者特有的无声无息的步子走开。
俐烈安的第一站是狄恩,三个月后去了欧瑞,再然后就是亚丁……但再也没有回去过暗精灵村庄。
近百年间,接下杀戳或斥候的任务,独自一人行走在暗夜里陌生的街道上,头顶上的星子一如在暗精灵森林时看到的,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奇岩——黄昏革命军的大本营。
当俐烈安再次走近这个粗犷的新兴都市时,心底感觉仍如初次入眼时的冷淡与陌生。
死亡回廊已经抛在了身后,在静行术的掩饰下她如一抹暗影的走过塔肯达斯的身边,地龙安塔瑞斯的传令拍动双翼,等待地龙的苏醒与人类的灭亡。
在她的记忆里,奇岩城外的龙之谷最底处,幽暗的龙穴中的安塔瑞斯还不曾苏醒过。也许是那些封印的力量太过强大。曾经去过龙穴的清明曾在暗精灵村子里皱着眉头说,人类用来封印地龙平息他的怒火的方法,就是献上年轻的处女做为祭品,那也是洞穴中名为血之女王的妖艳怪物的来历。
傍晚时夕阳反光紫红的在眼前辅开,走在城外空无一人的路上,两旁的矮山投下深浓阴影,俐烈安习惯性的避开了守卫潜入城中。
次日,正午。
奇岩广场中心的神像高高耸立,头顶的光环直刺云霄,蓝天白云映着奇岩独特的红褐色建筑,耀眼无比。
有谁想过?被人类奉为成万物之母的殷海萨,其实不过是一个魅力小到无法吸引自己的男人,却一腔的妒意与怒火倾泄到无辜受辱的女儿身上去的悍妇罢了。
有谁看过席琳女神的手?伤痕累累直指黑暗无光的天宇,迸出的蓝色雷电是无止境的愤怒与悲伤。
光精灵与暗精灵啊,谁才是背神者?究竟是哪一方软弱的背弃了最初给予他们生命的母神?
走出奇岩主席房间的俐烈安站在神殿门口看着广场上那尊神像,轻视的撇撇嘴角。
广场上的人声鼎沸,但当看到一位黑暗精灵刺客手提着武器从光明之神殷海萨神殿走出来时,忽然就变的寂静下来。
发出亮蓝萤光的恶魔匕首,黑底金纹皮甲贴着身体曲线滑出一弧S,两肩的逆十字在灿烂阳光下血样的红。能将黑水晶轻甲穿的如此华丽英冽的,也只有这一种族。
呼吸入胸肺的空气里杂着海风的微咸,更多的却是那种嚣嚣攘攘的尘世气息,人间烟火的气息。
视线中飞舞着肉眼几乎无法觉察的尘埃。
要停留吗?俐烈安无声的笑。嘴角勾起几分淡漠的讽刺。
几十年?还是更短?或是更长?
几十年,对于人类的生命来说,足以让幼童成长为优秀的法师或战士,但对生命以近千年来计算的精灵一族,不过是生命里浮光掠影的一段旅程而已。
一个精灵的一生,足以看尽人世数十王朝的成败兴衰。
奇岩官方分配给她的屋子是一所较高的阁楼,说不上宽大但屋顶却有一扇极大的半圆形天窗。俐烈安讨厌阳光,索性在在弄场附近寻来一种肉食性的爬藤植物,一晚上就将整面窗挡个密密实实一片浓浓墨绿。曾有人不知好歹的想扯去,结果五个手指只余下三个半,后来就再也没有人敢动。偶尔只有生存经验尚不够丰富的鸟儿飞落,结果只能是让藤叶更绿的可人。
浓绿的叶与卷须在窗玻璃上肆无忌惮的生长漫延,阳光再猛,由此筛下的也是淡淡蒙绿,比月色更冷。
催人入梦。
但俐烈安空闲时极少躺在床上,她宁可坐在某些人迹罕至的山顶直至天色黑透才悄无声息的回到住处,城门的守卫不止一次的直到她闪进城门刻意的放重脚步时才发现有人潜入因此自尊心大受损伤。
黑暗精灵冷漠的骄傲生在骨子里,黑暗精灵不驯的散漫也生在骨子里,对她来说,奇岩这座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的海边贸易大城,与以前她为之服务过的边荒村镇并无不同。
怎会有不同呢?所从事的任务自始自终不曾变过:杀人。
黑暗精灵公会的教师凯拉似笑非笑的说,这城市的繁荣背后隐着的怨灵的哭泣与尸骨的腐臭。在所有的种族中,人类是与暗精灵最为相似的一族,真是有趣。
怨灵的哭泣……
尸骨的腐臭……
哪里没有这些东西呢?
就算是光明之神殷海萨的神殿地基之下。
奇岩与亚丁已经成了习惯性的战争,打扫战场的人每夜都会被梦庵缠绕。国立墓地中排列到一眼望不到头的坟墓,其中有多少不死的怪物,是由死于激战中的英魂所化?
但俐烈安并不讨厌战争,甚至是喜欢的。
她是个刺客,表面的冲突也好,暗里的角斗也罢,有战争,才有她存在的空间。
从奇岩军事长的手里接过数次暗杀任务,看得出主席还是相当看重俐烈安,每次的对像都颇有份量,俐烈安的表现也绝对对得起他的这份看重。
她从来不去问原因,他付钱,她杀人,他人的死亡换得自己的生存。
如果失手……
那就是自己的死亡换得他人的生存。
公平合理。
天公地道。
除了杀人之外,是不是还可能有其它的更好的方法换得生存的资格?或是说,以另一种的方式生活。俐烈安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有。
会选择这一条路,大概是因为她在走出暗精灵村后,头一次接到的委托任务就是暗杀。
而在那之前她还没杀过任何人。
仅此而已。
以前的日子,从不曾在任何地方显姓露名的留驻,因此除了孑然一身外,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她在乎,也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她,一个静行太的修练几近满级的深渊行者,想让人忽略的自身的存在,是很容易的事情。
但是奇岩……俐烈安在此不过半个月,已经接过六张正式的挑战书进过四次决斗场,冷不防的出来偷袭的还没算进去。
有看不惯暗精灵的冷漠与高傲的,也有为自己在以前流浪的日子里杀死过的对像来复仇的亲朋,更有的恐怕是单纯是看她不顺眼……
受过伤,但对方一率是伤的比她更重。
为此主席曾苦笑着下了禁令,禁止任何人去招惹俐烈安,暧昧的流言在随后俐烈安被提为暗杀队的队长后传了出来,在奇岩的大街小巷飞散。
在决斗中受了伤的俐烈安从没去找过城中的主教治疗,因为她讨厌进殷海萨的神殿,奇岩的主度特指了给她一名人类主教做专属。
用脚指甲思考也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决定。
第四次从决斗场出来时,俐烈安没有外伤,只是被连着二记的精神爆发轰得血气翻涌嘴里阵阵的泛着甜腥,她甚至开始考虑再有人再坚持在光明正大的决斗,她就要抢先暗杀了那个家伙。
或是干脆离开这个城,如果下次有人出了高价要主席的脑袋的话她也可以奉送。
那时主教站在决斗场外,一身梦庵套装,映着城外漫延的青绿草地,耀眼的很,但穿在这个人身上,却不显得张扬。
俐烈安不由想起席林长老穿着梦庵法袍的样子,脑海中浮上的画面立时与眼前的人形成强烈的对比。
听到魔法的吟唱时条件反射的就是一记致命之息送出去,在那人的胸前及时停住是发现落在自己身上的魔法是温暖的急救。
她看起来需要急救吗?
需要的是里面那个家伙,俐烈安比比手指,也许那家伙更需要的是你的返生术。
“我叫瑞亚特。”主教盯着地面平板的说,“主席说从今天开始,我是你的专属主教。”
俐烈安干脆的拒绝。
笑话,在战斗中把后背交给别人?那是找死。
是主席的命令。瑞亚特清秀的脸一直盯着地面不肯抬起,语声里不甘愿的固执。
“去跟那个人说我不需要。”俐烈安没发现她称呼主席时的语调在瑞亚特听来有些不适当的亲近,让年轻的主教涌起怪异的感觉。
“主席是担心你。”他终于抬起头,眼里的含义八成就是“果然如此”。
担心她?担心一个刚才还想把他的人头拿去换钱的人?
怎么说呢,颇有些,哭笑不得吧。
后来俐烈安在对她的妹妹利莉安谈起这件事时,微闭着眼睛,回忆的语调里带上少见的笑意。
黑暗精灵的刺客在执行任务时永远是单独一人。黑暗精灵里,没有失败的刺客。失手就等于死亡。
没有任何战士会在战斗时放心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别人。
黑暗精灵尤其如此。
俐烈安摊摊手,回去吧。
没有再看他,俐烈安径直走向常去的矮山。
就在城外,可以俯看一城繁华。
虽说是矮山,但也不是一般人轻易上得去的。
她坐下,看着城内昏黄灯火渐次的亮起。
百年的流浪生涯中,无聊是最常有的心情。如影之随形。
黑暗精灵村中成长、受训的生活恍已恍如隔世,曾经朝夕相处的面孔亦淡成水中波影,黑暗精灵森林很少会有外界的访客,偶尔的二三次也是重重蒙面掩藏身份的经由工会的渠道来找村中的长老提费尔,每位黑暗精灵都受到训示,这样的来访者,需对之视如未见听如无闻。
唯一的一次例外,似乎是一位人类的术士?主教?从他施法的速度与身上的衣着来看,似乎级别不低,白色的威严法袍。在抱了个婴儿的条件下让暗影游侠特斯拉一箭穿透手臂定了树干上,竟然还能及时的咏唱出回归归术逃之夭夭,真不简单。
原以为已经忘掉的事情,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自己不过刚刚成为深渊行者而已。
几十年?还是一百年?活的一长,连带时间也跟着模糊。
身后的草簌然一响,从不离身的恶魔短剑已经刺出,致命之息夹着灵魂弹五彩的闪光,在离主教脸前半分之处嘎然停止。
找死的途径很多,你选了这一种吗?小弟弟。
她笑了笑。
女性暗精灵的笑声向来接近于冷笑,只是轻轻的一声,头微微的低下,眉低眼敛。念出的音节带着独特的精灵语的悠扬。
来这儿做什么?她问他。
主席说我是你的专属主教。瑞亚特有着人类独有的执掘,赌气般的说。
专属吗?俐烈安头次体会到无奈的心情。
好吧,随便他。
半夜时才跟在俐烈安身后回到城里的主教脸色很黑,但却一个字儿也没说直直的向着神殿后方自己的住所走去。俐烈安转身时与另外一位暗精灵打了个照面。“特斯拉?”
暗精灵怀里抱着一把莹莹流光的颅之弓,银发下的脸庞抬起,“主席要见你。”
奇岩城中的主席是位神秘的暗精灵。恐怕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职业,究竟从哪里来,因为他从来没有穿过法袍或是盔甲,但背刺的威力与元素交响曲的咏唱并不逊色于任一个刺客或是法师;每个从暗精灵地底村落来的人,都说从不曾在村中见过他,哪怕一面。
俐烈安扬眉,“任务?”
“也许。”在整个大陆弓术手屈一指的暗影游侠特斯拉意有所指的看着她,“那个主教……”
俐烈安少见的一笑, “一个孩子。”
“的确以你的年纪你可以称他是孩子,”特斯拉一边领她走过拐角一边道,“但在人类的世界里,他可已经是位成年人。”
俐烈安道,“会当着一群可罗津战士的面施展治愈术的成年人不多吧?”
“的确不多。”特斯拉承认, “不过,也许清明会。”
那个虔诚的一塌糊涂却频频出差错的席琳长老?“他还是那样?”
特斯拉嘴角抽了两下像是强忍下一声笑,“会从龙上掉下来,然后拖着一群怪直冲进象牙塔的席琳长老同样不多……”
“世界之大……”
“无奇不有。”特斯拉补完。
俐烈安没有猜错,是暗杀任务,而且这任务并不简单。
“报酬呢?”她直截了当的开口。
“如果成功回来,自然……”
“政客都是不可信的啊……”俐烈安转动椅子,笑意淡淡在烛光下浮显,为本是尖刻的话语涂抹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柔软色调。
“没信心?”银发是暗精灵中最为普遍的发色,这位主席的头发却是少见的紫黑,从落地窗前身也不回的淡然问道。
“别来这一套,”俐烈安慵懒的抬抬手腕,“激将法也许对那些把名誉视的高过生命的人类或精灵们有用,但是对暗精灵,对我……”
她微仰头,看着屋顶,烛光投出闪跳不定的影子,“许多年前我就免疫了。”
死亡是最好的老师。
以前的在村中时,一位侍奉席林的长老,因为唯一的弟弟战死在遗忘神殿,竟然聘请人类的死灵法师,一同前去召唤死者的复生体……
在提费尔大长老的命令下,死灵法师与死而复生者被就地格杀,席林长老则被带回村中,在席林女神的神像前处决。
俐烈安是执刑者。
然后,她就离开了村子。
摊开桌上一幅画卷,纤长手指沿着薄绢上绘出的线条游移,执笔人显然深谙此技,画卷上的人几乎是呼之欲出。熟悉的白色威严法袍,褐色短发柔软的低覆清秀眉眼,发丝间露出淡蓝双瞳,柔滑绢布上精臻的笔触与设色,让那颜色看起来几近于白精灵的眸子,清澈却看不见底。
“谁画的?” 俐烈安缓缓的卷起绢画,眼睛却一直有意无意的盯着坐在对面桌后的主席,
“我。”暗紫额发下墨绿的眸子一闪。
“画的不错。”
“谢谢。”
俐烈安看着画下的文字,暗精灵的字体与白精灵承自一脉,千百年并无多大变化,笔画蜿蜒盘曲。低念出声:“雷特&S226;奥维斯&S226;克澜希尔,人类主教,供职于亚丁神殿。年龄不详……”她顿了一下,嘲讽的看了眼奇岩主席,再念下去:“住址:亚丁城镇;身份……唔。”
俐烈安轻吸口气,抬头将画卷收拢,“不详。”
“你很聪明。”奇岩主席笑意暧昧的道。
“将这样一个任务托付给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我应该批评奇岩高层的轻信呢?还是应该赞美你们的勇气?”俐烈安仍是惯常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关于这次行动,其它的高层并不知道。”
“唔?”
“不然我又何必在夜里请你来这儿?”主席弹了下坐椅的扶手,“知道的,只有你,我,还有特斯拉。”
“随便了。”俐烈安说,“我只看价钱。”
“像你的风格。”主席的眼角因笑容泛起极细微的纹路,他不可能是个年轻的精灵,但岁月从未在他的脸上刻下一丝痕迹。“我倒担心你会不会在亚丁那方接受了更高的价钱反地来取我脑袋。”
“主席很了解我?”俐烈安瞳色是暗淡的银,映了烛光就拢住了几分金红,笑意里摇曳出妖艳诡丽的风情。
“不。我从不认为我了解谁。”
她看着他。暗精灵生来就是掩饰情绪的高手,眼前的主席不论是淡到几乎没有温度的笑容还是端整的坐姿,都完美的将心中所想所感遮的严丝合缝。
“不是没可能的。但一个主教却出不了这么高的价钱。”她道。
俐烈安起身前毫不礼貌的拒绝了主席问是否需要助手的提议,特斯拉抱着弓站在走廊里,见她出来,耸肩一笑。
“看。”特斯拉向左边歪了歪头。
俐烈安已经看到一角鲜红的梦庵法袍在浸渍在夜月里,月光下那颜色变浅了。
是那个年轻的人类主教。
“他在那儿干嘛?”她问。
“监视你?”特斯拉笑道,作为暗精灵他似是格外的爱笑,笑容明朗的几乎像个异类,但是这样的笑容从来不会妨碍他精准的将箭矢射入目标的心脏,恐怕有不少死在他箭下的人最后的记忆是那张明郎的笑脸,“或是监视我们?”
“天知道。”她有些烦燥。少见的。
“很多人类的行为是不能以常理来推测的。”特斯拉半认真的点头,但是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箭袋。
俐烈安按住了他的手。
“冲击箭,掉多一半血睡上几天,不会致命。”特斯拉淡笑。
“特斯拉……”
“嗯?”
“想体验一下深渊行者的致命之息吗?”俐烈安银色的一双眸子里光华流转,很美,却很凌利,月光下出鞘的雪刃。
“喔`~~~~”特斯拉笑,薄唇间扯出一丝无情的弧度,“俐烈安,奇怪,你竟然会在意一个人类的死活?”
“奇怪的是你,每次看到梦庵法袍,神色就不对。”
“是吗?”特斯拉沉默片刻,放下手,轻笑一声,转身走开。
亚丁是象牙白的优雅华美的大城,每幢建筑物都挑出高耸的尖柱,每条石板路路的两旁都有修剪整齐的草坪与圆圆的矮树,城内一条清流蜿蜒,墙上突出的石雕兽头吐着潺潺水流。
俐烈安是在夜晚潜进了城中。也许是与生俱来的阳光诅咒,月色对精灵的银发银眼是绝好的伪装色调,而光线暗淡时,暗精灵青黑的皮肤,更是让她隐藏的天衣无缝。天生的暗杀者,从接受训练开始,她的导师就如此评价她。
杀人总是简单的,在加持过十多次的刀刃下,生命往往脆弱到让人无法相信的程度。关键的是动手前先找好的退路。
俐烈安对同归于尽可没兴趣。
短剑上血滴落于雪白床单,浸渍出妖娆的红,淡淡腥甜。
只是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没想到,在事后翻窗而出时,竟会不小心踩到一个刚刚整理好一身礼服,看样子准备在情人窗下唱小夜曲求婚的浪漫家伙。
那个人类剑斗俊脸上顶着俐烈安的一个脚印回过神来,首先看到的就是黑肤银发的暗精与她手上那把还带着血腥的恶魔短剑。
“有刺客!”旱地惊雷不过如是。
俐烈安旋身,一记致命之息刺了过去。
礼服不是盔甲,防御力基本上是零,灵魂弹光彩闪处,立时就是深可见骨的一道伤。
那剑斗也不是等闲的,只从他硬接了一记致命之息还能还手的份上就能看的出,手里的双刀看样子也是层层加持过,连着挡下了俐烈安几次攻击。
精灵灵敏的听觉已经觉出大批人马朝着这儿奔了过来,贴着身后的墙壁向旁一滑,几绺银发险险的被刀锋扫落,但也在同时,视觉遮蔽的蓝光已经亮起。
本想再顺便赏这碍事的人类一个背刺,但俐烈安还是收回恶魔短剑,无声无息的潜入暗影里缓缓流动的河水中。
隐入桥下黑暗,俐烈安却深皱了眉头,她看到从一侧赶来的人群里,一人身着威严法袍,褐发蓝眼,是本应该死在她剑下的雷特&S226;奥维斯&S226;克澜希尔。
终级治愈的光芒闪在墙边失血过多视线仍未恢复的剑斗身上,神殿的大主教脸色沉重的从楼内走出,“雷特,怎么解释一下,为什么沃森瑞特被人杀死在了你的床上。”
“沃森瑞特?”奥维斯一愣,“白天我曾对他说今天晚上我想在图书馆找些资料不回寝室,他说他的床坏了,正好借住……?”
真是,耻辱。
她失手了!
生平第一次失手!
“全城搜查!”恢复过来的剑斗推开身前的主教,“是黑暗精灵!告死天使俐烈安!”
俐烈安清楚的听到从人抽冷气的声音。
随后是紧张中的声声传令,“封锁城门,全城戒严。”
“守卫是干什么吃的?竟让黑暗精灵刺客混入城镇?!就算把地皮全翻了,也给我把她搜出来!”剑斗丢开原本捂在伤口让鲜血浸透的毛巾大吼着。
松开咬紧的唇,俐烈安深吸口气,沉入水中。
全城已经灯火通明。
她潜游到桥下,蜷起身子紧贴桥柱与堤岸的死角。头顶的石制桥板让一双双穿着战靴的脚踩的嗵嗵做响。火炬油烟气息随着夜风飘来。
猎犬的吠声。
俐烈安无声的绽开个笑容,好大的阵战,还真看的起我啊。
一只手,像出自虚无,忽然的从最深的黑暗处伸出,握住了她的手腕。
俐烈安猛地回头。
狭窄的一道缝隙,伸出的是一只手,有温度,但低的很,力道亦虚弱的一挣即脱,手指纤长精致几乎看不出关节,皮肤仿佛泛出淡淡的莹光。
是精灵的手。
刹那间那只手像是被烫到般的松开了她,飞快的缩了回去。手掌撞在筑堤的硬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俐烈安指甲在那只手消失的石上轻叩,随即抽出恶魔短剑,刺入石缝。
一头猎犬似乎嗅到了气味还是听到了动静,拼力挣长颈上的绳索,向着堤向狂吠。
精灵队长喝住了欲下水察看的士兵,“她不可能留在附近,去别处搜查!”
好运气。或是说,这里隐藏的是不能告知他人的秘密?
俐烈安将身一缩,窜入撬开的石隙,随后将移开的石块灵巧的挪回原位。
果然是密室,或者不如说是囚室。空间黑暗狭小,唯一的光线来源是吊在低矮的石制屋顶上的一枚指甲大小的珠子,发出可怜的,若有若无的黄色光晕。只能照见物体隐约轮廓,还像是随时会消失不见的光亮。
就在屋角,方才那名精灵双手紧拢两膝,脸埋在膝盖上蜷缩在墙边。光线再怎么暗淡,也能看出一头长及腰下的银发,以及那纤瘦柔韧的身体上裹着的竟是一套顶级的梦庵法袍。
内衬的轻纱蕾丝仍旧雪白,而鲜红的布料在织造时就掺进了魔法的咒文,袖口与衣角下摆金线盘绕刺绣出繁复图案,在污秽阴冷黑暗的囚室里不知经过几多不见天日的岁月,却鲜明的一如刚刚才被从衣架上取下一般。
俐烈安没有说话,看似放松的站姿,却是全然的戒慎。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若不是那蜷缩在一旁的精灵一绺发垂在了脸前,不时微微摆动,真会让人怀疑,她还有没有呼吸。
“不要……”精灵语特有的悠扬婉转仍没有改变。
“什么?”
“不要挡住它。”精灵终于抬起头,隐约的光线下秀美脸容却没有神采,茫然如无魂。“月光。”
俐烈安微微移开身子。
身后的石隙透过一缕淡淡的青白光线。
细薄的月光,像是一片透明的蝶翼,颤抖投射。
那精灵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微分开,像是笑,看在眼里却只让人心凉,她伸出手,缓缓的伸到细弱微薄的光线中。
只有片刻,星移月转,光线已经消失。
消失的一如来时的忽然。
精灵收回手,又拢住双膝,将脸深深的埋下去。
像母体内胎儿的蜷缩。
“你是暗精灵。”低弱语声喃喃在发丝垂覆下逸出。“暗精灵刺客,不是他。”
“谁?”俐烈安不是好奇心强的人,但是亚丁,一个主要掌权者是精灵的大城,竟会有如此黑暗狭窄的囚室秘密的囚禁着一位女性精灵。
“他没来,我一直找他,但找不到。”女性精灵抬起头时,俐烈安看到,她额前一片斑驳的黑色伤痕,像是火的烧伤,或是烙伤。那是被毁去的伊娃刻印?
“你是伊狄丝?”俐烈安听说过那个精灵长老,但是在典籍中所有涉及她的记载,只写着几百前就已经被遂出精灵村,即使在死后,她的灵魂也不被允许回归精灵树。但是从没来没有一个字提及她被关押在亚丁的地牢。
又是被一页文字掩盖住的真实?
俐烈安觉的很好笑。
“伊狄丝?她是谁?”精灵抬起头,眼神里不变的还是一片迷茫,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毫无疑问这两扇窗后的灵魂已经濒临溃散。
她的确不是伊狄丝,那位逆神的长老一对眸子是极少见的灿金色,而眼前的精灵双瞳在暗淡光下呈现出阴霾的暗紫。
但很难相信精灵中有谁会没有听过伊狄丝的名字。除非……
她被关入地牢时,伊狄丝还没有出生。
“你在这里多久了?”她皱眉问道。
究竟要犯下何等的罪行,才会被同族用火烙去原来神圣的刻印,囚禁在幽暗不见天日的地底?逆神的伊狄丝,也不过是被驱遂而已。
“多久?”精灵的思绪似乎很有些迟钝与凌乱, “多久呢?”
她用手指抵着额头,自从被关入地牢后就再也不曾与任何生命对话,连遣词用句也变的缓慢而不知所措,“我还记得……刚开始……然后我再也记不住天数……但我记得,一年有一次雨季,水会漫进来,我就做个记号。再后来……”
她转眼四下看着石壁,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也像是所有的词句全混乱在一起无法出口,眼神在迷茫中越来越透出慌急,“多久……到底多久呢?”
俐烈安有些心寒的看着满满一墙多的或深或浅的刻痕,至少也有六七百道。
六百年?
七百年?
“你究竟是谁?”她问她。
“我只记得,他叫我阿洛达。”
他?“你口中的那个他,是暗精灵?”
阿洛达点头。指尖缓缓摸索着额上的旧伤。只有精灵一族中最蒙神眷者,额上才有与生俱来的水神印记,同时也是赋与更高魔力的神佑,一旦被强行除去,不但魔力消退,连神智也会随之溃乱。除去刻印,是精灵族中最严酷的惩罚。自其一族诞生至今,受此刑罚的可能也不会超过五个。基本上被除去刻印后慢慢就会精神崩溃疯狂而死。
暗精灵的眼睛即使在只有微光的暗中,也能清楚的看到那手背上一片擦伤与淤青,大概是方才撞上硬石时受的伤。
“为什么不治疗?”
“啊?”
俐烈安嫌憎的四下打量,对于生性不喜受到任何拘束的精灵来说,被关在这样一个窄小的牢房几百年,不如一刀杀了她。如果这个精灵会使用魔法,也许带她出去还能帮上自己的忙,但既然……
俐烈安站在墙边,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仍是人声纷乱,她紧皱起眉头。
回首时看到阿洛达再次坐到墙角,双手拢膝一动不动。
像个尸体。
“不想离开这地方吗?”
“啊?”阿洛达一愣。
“我问你,不想离开这鬼地方吗?!”俐烈安压低的语音里隐隐的怒气。
“离开?”
下一秒还沾着血腥气味的恶魔短剑的已经紧贴着颈侧的皮肤刺入石壁,苍白底色上划出一丝鲜艳的血线。
“别像个傻子一样只懂重复的我话!我问你,想不想离开!?”
“……谢谢。”
“别说废话!”俐烈安收回手中的短剑,用力的扯起她。
以手中的短剑拨开身后的石块,俐烈安再次无声无息的滑入黑暗的水中。
阿洛达随后挤出身子,但动作显然迟钝也笨拙的多。
“要是你碍了事,我一定会丢下你不管的。”俐烈安贴着她的耳朵冷道,“要想活命,就别犹豫。”
亚丁城中的窄河只是作为装饰,平时定是有不少人清理水中蔓生的水草,因此水质清澈没有多少藏身的可能,俐烈安一手扯着阿洛达,紧贴着一侧河岸投下的阴影,向着城门外移动。
一排石雕的兽头向河中吐出潺潺的清流,火把的桔色光芒映在水面上粼粼闪跳,夜已将尽。
“你那边没情况吧?”河边一名年轻的人类法师与暗影游侠迎面走过,先开口的法师声音里蕴着明显的紧张。
“有的话我能直着走路吗?”游侠显然比法师要放松,但调侃之间神色亦隐隐的凝重。
“说得严重了吧?告死天使是你同族呢。”法师微讶。
“同族?”游侠偏偏头,“我可不认为她会因为这个理由手下留情。”
“你说对了。”轻柔到像是情人耳语的音调在身后响起。
如水银泄地的月华忽的暗淡,因为被背刺的闪光压过。
从水里弹出的俐烈安抽回贯穿了游侠心脏的恶魔短剑,反手捞住尚末落地的长弓。
将奔跑速度发押到极限的极限的法师怎么快也快不过出弦的箭矢。
一箭穿过腰部有肌肉直接钉在脊椎骨上,电击般的痛楚中法师呻吟着倒下。
治愈术的白光忽然亮起,笼罩倒地的法师身上。
“白痴!”俐烈安冷笑,手上不停,几箭连发直到地上的人再也不动为止。
将从术士手中抽出来的法杖回手将扔给阿洛达。
“拿好!再啰嗦,我先杀了你。”低低的语音里是毫不掺假的杀意,“跟着我。”
很快尸体被人发现,在随后涌来的火把光线里,两人也跟着暴露。
“这儿!”
俐烈安用力一扯,将阿洛达扯进巷子,紧接着推向另一个方向,“跑!别回头!”
“在那边!”
精灵长老的隐匿能力远远不如深渊行者,何况梦庵法袍的艳红在夜色下是抢眼至极的目标,当下几乎所有人都向阿洛达的方向追了过去。
祝你好运。
俐烈安无声的笑,转身潜向另一个方向。就像人被追逐时会抛出准备好的兔子来引开猎犬的注意力一般,俐烈安现在要面对的阻碍,小了很多。
相当轻松。
她出了亚丁。
樱花盛开,在黎明的冷光里一瓣瓣的吐蕊绽放,俐烈安的确是没有想到还能看到活的阿洛达。
白精灵站在樱花树下,脸朝着东方向是等待日出。
梦庵法袍鲜红依旧。
俐烈安走过去时,阿洛达没有动。
太阳升起来,无数的花瓣好像无法承受阳光的重量,如雨散落。
阿洛达回过头时,脸上微笑,眼神涣散。
那双暗紫的灵魂之窗已经彻底在七百年不见天日的囚禁后,在获得了自由的同时崩溃。
“你见过他吗?”
“你见到他的话,告诉他我在找他。”
“他叫……”
“为什么……我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我的名字……”
俐烈安最后看了立在树下喃喃自语的阿洛达一眼,转身走开。
没有回过头,也没有对谁提起过这件事情。
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在半年之后,对暗影游侠特斯拉无意的讲起。
他看到脸上一向是笑意不改的特斯拉面色大变一跃而起不停追问时,俐烈安已经明白了大半。
特斯拉脸色变到了狰狞的程度。
“七百年!?”
“你不用去找她了……”
她已经……疯了……
特斯拉没有听到俐烈安的最后一句话,他已经冲出了门去。
全大陆首屈一指的暗影游侠就此失踪,没有人再见过他,但也没有人带来过他死去的消息。
而那位被囚禁过七百年的阿洛达,倒是常常被旅人看到,她会一个人笑着不停的起舞直到精疲力尽;她一个人不停的流浪,一个一个村庄;她一个人不停的向人询问一个她自己都叫不出名字说不出相貌的男子。
当然,从来没有回答她。
后来,也再也听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了。
同样的也没有任何人带来这个发疯的精灵咒诗死去的信息。
俐烈安在她失踪不久后,曾在奇岩的墙外发现过一片梦庵法袍的碎片。
她捡起,随即扔掉。
鲜红的丝绸落入河流,打了个旋儿,顺水而下。
一如命运。
三年后,黄昏的与黎明的阵营再次融入战火硝烟时,瑞亚特作为随军主教,在一次小规模的遭遇战中阵亡。
俐烈安没有见到他的尸体。
被放置在墓穴中的只有瑞亚特曾使用的一根法杖——生命手杖。
瑞亚特本人则被三位术士的地狱火一齐击中,一点残骸也没有留下。哪怕是灰烬。
俐烈安得到消息时什么也没说,照常的接下暗杀任务后顺利归来,然后一个人去了城外的PK场,在场外站了片刻,离开。
俐烈安的决定回到暗精灵村。应提费尔长的要求,把特斯拉留在奇岩的一张灵魂弓送回席林神殿。
她选择了穿过战火中的大陆,而没有去找传送师,即使主席命令她传送过去,她仍坚持如此。
回到村子时,俐莉安站在隧道入口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俐烈安走过来,侧身让开路,看着双生姐姐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提费尔长老接过沉甸甸的灵魂弓时,俐烈安手颤了一下,旁边的那位看着特斯拉成长的老年大师低声的说特斯拉仍是没有半点消息,不知究竟……
提费尔长老淡淡的说特斯拉已经死了。
不。俐烈安摇了摇头,但她也说不出别的话来证实自己。
她走出神殿时,站在最边上的深渊祭司轻轻的张口,“杰迩特失踪了……”
俐莉安站在台阶的最下方,在俐烈安走到身边时淡淡的笑了笑。
“俐烈安……”
“嗯。”
“没什么。”
“嗯。”
俐烈安见到清明是在黑暗精灵祭坛。
清明站在连绵的旗幡与尖顶碑林前,暗色的法袍像是要融入幽暗的森林底色一般虚幻。
杰迩特冒犯了席林女神。
清明面无表情的倚着一座石碑道,剑舞死后,他对席林的信仰开始动摇,终于有一天冲去质问提费尔代族长。
清明没能阻止他。
他被押入牢房。第二天夜里杰迩特不见了。门开着,但他的法袍与武器,全在牢房里。
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有人说,他是被人放走了。也有人说,他被提费尔代族长诅咒成了黑暗镰刀。
谁也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但杰迩特就此失踪是事实。
说完清明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祭坛尖顶,沉默片刻后说他不会再回村子里去了,提费尔代族长已经同意让他在这里终生看守神圣的祭坛,主持青年暗精灵的成人仪式。
终生是多久?俐烈安问。
一直到死。清明回答,语气淡漠,我不知道会有多久。
回到奇岩城时,暗杀的任务多了起来。
同时俐莉安不久后也到了奇岩,成为暗杀队的副队长。
而那时,战争正如火如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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