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双莲子戏 ...
-
从二楼上看,王仁虎那边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通透,如一堵厚皮人墙似的密不透风。陆君书挑起竹帘的指尖一落,身侧便有小倌应了上来:“主子,丹娘给您备好了通间,小的这就来领您过去。”
陆君书点头,未及出声,那小倌先行一步笑道:“主子莫怪,按您吩咐本确实不该这样称呼,不过丹娘说了,四下无旁人时,小的们皆要放心大胆地喊,算作个提醒,否则您会忘了自个儿才是红绛苑的当家。”
“忘不了,”陆君书束手袖中,无奈一笑,“丹娘倒是费心。”
这整日尽琢磨些折腾人的点子去了。
小倌额手作礼,踩着小碎细步在前头引他去往第二重赏曲通间处,随着灯火传递,眼前景致便悄然发生变化——如若说方才是金碧生辉,那么眼下堪称治古朴雅,轻纱作幔,围绕中间一方戏台子。陆君书到时,台下正咿咿呀呀唱至中段,甫一入耳,他便挑起眉梢隐含起了笑意。
正是他爱听的双莲子戏。
“今日本就是要上这场戏的吗?”陆君书半倚栏边,望向下方,“还是临时换的?”
“这是特意为您点的,”木桌上的茶壶早有香气袭来,小倌奉上了杯好茶,恭恭敬敬地说,“丹娘说了,知晓您今日是来办事的,可既然来了,肯定不会让您白白的来。”
陆君书轻笑一声,指尖捻过茶沿,连温度也是刚刚恰好。
待人以客之道,丹娘已是炉火纯青。思及此处,陆君书暂且松开思绪,专心去听台上那首儿时最喜欢的戏曲。
“咿呀——”
戏子长袖善舞,口齿伶俐:“莲子于我畔,又何生故淤……”
以前听得多了,现下依旧能跟着哼哼两句,久寂的兴致像雨后幼苗蠢蠢欲动,陆君书细品茶香,不知不觉和着曲调点起了指尖,于一片幽静中阖上眼皮。
成安留守门外,不消片刻,便眼见石无沧从另一头走过来。
其实说眼见也不甚准确,二重戏台的雅间皆以深色暗木作底,环形外廊唯有头顶寥寥几盏灯笼,照人也照不真切,估摸是有意而为之。然成安耳力甚好,那道脚步声自踩上第一层楼阶起,他就认出正是此行贵客要来了。
——每日于宫墙外等陆君书下朝,到了点儿,就是这声音率先步出凌霄殿。
未及眼前,石无沧硬朗的轮廓愈见分明,成安作了个礼,心想这倒是头一回与这位传言中的将军打上交道。
想来于陆君书而言,也是第一回。
“石大将军有礼,”他躬身轻道,“我家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
陆君书回首望去,视线里一道屹立的人影,自门外岿然不动。霎那间,他想起了平日朝堂里,这人总是以这样挺拔的身躯立于百官之后,明明是叫人看低的位置,却莫名有俾睨众生之感。
他有些恍惚,好在无须费心吩咐,小倌便迎上前去,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几息,笑道:“两位大人可要入座?”
陆君书笑了一笑,拱手道:“石将军,陆某有礼了。”
石无沧并不习惯与人客套,只抱拳欠了欠身,算是礼过:“在这里能遇见陆大人,当真是巧。”
小倌垂目不言,瞧着已然伺候妥帖了,便自觉退出门去。随着“哒”的一声轻扣,茶雾飘渺,陆君书纤手握上壶柄,为来客斟满了茶水。
“是陆某不周,石将军入朝三年,你我像这样相对而谈,似是第一次。”
石无沧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将他敬的茶接过,低头只见一片茶叶沉于水底,晃悠悠地肆意舒展开叶片。
水烟朦胧,仿若将对桌那人的脸侧沾染上一层水汽,陆君书信手轻抬茶盏,端前向他一敬。
——直至此时,他才仔细打量起石无沧这人。
当年武举入仕时初见,只不过觉得此人剑眉星目,一身铁甲衬着他精悍结实的腰背和垂至肩端的中短发。许是铁甲新造,长剑铮鸣,那时新晋的武状元一身戎装,步履缓缓行入殿前,高挑清拔的身量使其周围熠熠生辉,众人皆叹。
很多人不禁私下感叹:文官主场多年,想往后应该是武将的天下了。
倒未曾想石无沧是个闷不吭声的哑雷。
边境无战事,石无沧不声不吭,安心守京城大小十二道城门——偏偏他守得还极好,历年天子在位,宫门总少不了几个偷鸡摸狗的鼠辈,而这几年下来却连只苍蝇也寻不见了,众人讶异,但仍不免叹息——
倘若他再好功一些,恐怕连丞相大人……
而现下看,石无沧与他的印象并无不同,仍是斜飞入鬓的眉头,幽深宽骨的双目,原以为剑拔弩张,不料却是淡然如潭。
然他是记得的,不久前,这人还在众人当前对他说:
——“如果你不便碰,天下再没第三人能碰了。”
陆君书饮了茶,拾起笑意,抬手请他入座。
“将军可来过红绛苑这第二重天?”他问道。
石无沧摇头,四处打量了几眼,说道:“陆大人选了个谈话的好地方……台下唱的是双莲子戏?”
“是,”陆君书顿了顿,旋即想起什么,“说起来石将军与我年纪相仿,想必儿时听过这场——双莲子戏如今已是一出老戏了。”
微顿,又道:“有戏曲作景,即便旁人有心隔墙有耳恐怕也不容易,确实适合说些话……石将军果真慧眼,在下佩服。”
“那么,陆大人想与石某说些什么?”石无沧仿若油盐不进,抬眼看着他。
“想说些关乎天下之事,”陆君书道,“想问石将军,可愿往后冬崚日渐昌盛,可愿文武自此交好。”
石无沧闻言,握着茶盏的手一顿,随即说道:“今日石某午后出门,去往前张大元帅的府邸拜访,后来临近傍晚才来这里请人喝酒,一进门,先听见旁人议论说皇上批下了一道奇怪的旨意。”
视线在茶面上驻留片刻,轻轻一晃,碎波游曳:“石某想知道,教书先生的事,陆大人是被迫无奈,还是自甘愿意?”
啪嗒,盏底点在木质茶桌之上。
陆君书垂目叹气:“石将军不妨直言,今日我将地方定在此处,便是望你我避去忌讳。”
石无沧目光深沉,仿若裹挟一把沉沉重锁,直压而上:“不是有什么忌讳,而是——旁人也许察觉不出,但石某心知肚明,陆大人这些年来一直避我避得厉害,即便现在前来示好,其实心中大约并不愿意与我有何交际。”
他冷冷道:“为人臣子,就非要强逼自己?”
通间一时静默,陆君书手中茶水渐凉,只剩残留一点余温暖着掌心,台上双莲子戏正演到高处,伶人提气亮起一道清远嘹长的嗓门,如钝剑劈下似的划开空气。
“汝与吾相携,吾视汝切切,死亦共余生……”
随着起音由高至落,今夜“天时”便要开始。
飒飒风清,溶溶月华。
四十八只胭铃齐鸣,和着几十通间里发出的声声惊叹,戏台正上方的屋檐一寸寸向旁挪开,冰轮已上梢头,悄然绽露清辉。
就是身披如斯月色当中,石无沧目不斜视地,盯着陆君书轻勾起唇角的模样。
“石将军说的是,为人臣子——”陆君书叩了叩木桌,淡然笑道,“确是鞠躬尽瘁,自愿肝脑涂地。”
说着,忽然话锋一转:“你可知双莲子戏说的是什么故事?”
石无沧不答,陆君书神完气足地泯了口茶,只是笑着,并不往下接话。戏台上和乐又起,说不尽的绵长,道不完的绻缱。
“即便你不做到如此地步,石某自会为冬崚……”石无沧蹙起了眉,仿佛嘴里含了冰块似的说,“……鞠躬尽瘁。”
陆君书笑了笑,复又抬手将两人的茶盏斟满:“此回夜疆的事……”嗽嗽嗓子,他想了想:“有劳石将军出手,算是给了他人一个教训。”
石无沧掀起眼皮瞧他一眼,眼里七分默然三分讥诮,正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我才不信这明里的客套话。
陆君书苦笑数息,敛手袖中:“但望将军此后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再私自行事。”
“听闻陛下已将我停职,陆大人尽可放心,”石无沧淡淡道,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丞相大人若是别无他事,石某就先走了。”
语罢,空了的茶杯置于台面,石无沧起身便要走,而陆君书既不拦人也不挽留,目光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轻飘飘至向外头热闹的戏台,好似劝诫职责已经尽了,只管分神去听临近尾声的那处老戏。
而石无沧迈出一步,忽然回身问道:“金蝉口衔珍珠是有什么典故吗?”
状似无意的一问叫陆君书明显愣了一愣,须臾,才答道:“无甚典故,求个雅气而已。”
步出二重天的回廊,眼前便登时由幽暗转为明亮。放眼望去,金柱那头聚拢的人群俨然散了大半,石无沧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寻到酒醉正酣的王仁虎,王副将军被人推了几把过后,迷迷瞪瞪地揉开了眼。
“嗝……石哥哥啊,”王仁虎挠了挠肚皮,抱着酒坛子傻乐,“红绛苑的酒果真好,是真好……可一想到明儿开始又不能喝了,老弟心里难受啊!”
石无沧找来一口酒碗,转了一圈回来手里拖着一张竹椅:“我陪你喝一碗。”
“嘿嘿好好好,”王仁虎咧嘴笑道,东倒西歪从长椅上撑起来,“这必须喝,必须喝!”
这碗烈酒下肚,王仁虎只觉醉意轰然上头,狠狠甩了两下脑瓜,仿佛在一锅浆糊里搅了一通,心中憋藏许久的话不经大脑,顺嘴而出:
“石哥哥,不是我说,你把夜疆人扔回去,说到底不过就是自己想撂挑子,不过就是个撂挑子对吧!亏得旁人说你勇者无畏,还把你一通夸!”
石无沧极浅地笑了一笑,停顿几番,将空酒碗推至他面前,正色道:“请你喝的这顿酒,就是今后半年最后一顿酒。外人随时可能来犯,你要时时保持清醒。”
王仁虎鼻翼里哼出一声,卷着舌头含糊道:“你就诳我吧,可劲儿诳我……”嘟囔几句,亮起了嗓门:“小二!爷我走不动了,去再给接几坛子酒过来!”
小二抿唇偷笑,不消一会儿就手脚麻利抱来了酒,王仁虎大手一挥将碗满上时,石无沧微微侧头,耳力捕捉到一阵极轻的、络绎不绝的拍掌声。
大约是那边戏终了。
石无沧看着碗中请酒,脑海里莫名闪过那时踏入门槛瞄见的状景——他直觉陆君书挺爱听戏,起码双莲子戏应是他最喜欢的一场,因为那一霎时,那人面上光影浮泛似的浅笑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当时想,原来狡黠文酸的丞相大人也会有这样神情。
而与此同时,成安仔细将门掩上,小倌凑身前来,问:“主子在里边做什么?”
“在想事情,”成安回道,“这时候陆大人只愿意自己待着,到了时辰他自会出来的。”
曲尽人散,戏台上身着戏服布衣的各色人物忙着将乐器等搬至后方,席间观中退走多半,陆君书借着顶上月辉遥遥望去,目光深沉。
——“金蝉口衔珍珠是有什么典故吗?”
——“无甚典故,求个雅气而已。”
他拧眉沉思,心道:这该是告诉了他自个儿确是红绛苑真正的当家了罢。
即便那看似只是寻常问话,要严说起来,算作一次讨教也无奇怪。
“石大将军,石无沧……”陆君书嗡动嘴唇,无声念着,随即露出苦笑的表情,“我果真不擅长与他交涉,那人实在是……”
心思缜密,洞若观火。
直到此时就着缓缓呼吸,他才惊觉自己方才始终绷紧了一根神经,就连平时总无意识轻敲指尖的小动作,他亦刻意掩住,当说是全身戒备了。
陆君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叹息地摇头。
双莲子戏,原本是从郊远西溪河畔衍生出的一种祭祀仪式,后来才逐步作为戏文在冬崚各地延伸开来。故事倒是简单,讲莲子相伴而生,最终一同赴死,只不过加上戏子哀婉凄切的唱腔,将戏编得欲生欲死。
说起来,为何儿时就只喜欢听双莲子戏呢?
间隔太远,一时竟是想不起其中缘由,陆君书抚着薄唇思量许久,才隐隐模糊地摸出一根线头。
——是因为母亲只会唱这一出戏罢。
这时,门扉响起一阵叩响。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继续【躺倒
一写古风就深感自己没文化的硬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