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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断袖 ...

  •   石无沧曾说陆君书此人,每走一步都是一箭双雕的法子,心思太深。
      ——活得也太累。
      润生拎着小锄头一点点挖笋,石无沧守在他身后,不无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远处山林的微光。
      那死犟的书生。
      石无沧抱着胳膊冷静地想,周镇忽然跑来山中显然心怀不轨,陆君书却偏将他赶出来独自与人对谈,这是要倔呢还是要强呢……
      袖子被拉了一拉,润生仰着小脑袋看着他,石无沧蹲下身在竹株底下摸了片刻,随后点了点手下柔软的松土,润生欢天喜地拿锄头将上面浮土撇开,瞧了一会儿,站起身来。
      “不挖这个?”石无沧问道。
      润生摇头,两根手指比在一处,石无沧想了一会儿明白过来。
      ——“记得带上小锄头,拣节节紧密的挖。”
      “笋节越紧密,笋肉吃起来就越细腻。”
      石无沧捡了个土块抛着玩儿,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捎上了揶揄的笑意:“看来你家主子挑得很,若我等会儿的鱼做不好,铁定得遭他冷嘲热讽。”
      润生摆摆手,躬身作势拜了两下,意思是如果主子责备,他一定奋力替石无沧求情,一边比划一边神色颇为认真,叫石无沧一阵好笑。
      “再挖一个,早些回去。”他拍拍润生的脑袋,说道。
      润生掂了掂背篓,比出两指,想再多挖一个,石无沧便提过背篓甩在身后,旋到竹后辟开另一处松土:“就一个。算一算时机,如果那两人谈不拢,我们回去时正好赶上救你家主子,要再多挖就说不准……”
      润生急忙忙扯他的裤子,脚下跌跌撞撞地闹着要赶紧回去,石无沧只得按下他的肩,无奈地说:“陆君书既想与镇王爷独谈,自有他自己的想法……还是你以为,那权倾朝野的陆大人会闷闷吃亏?”
      石无沧低沉的嗓音莫名充斥一股安抚人心的作用,润生默默想了一想,乖乖蹲在竹下刨笋。石无沧笑了笑,再一次将视线投向不远处山斋里朦胧的光亮,如同天地暗幕一道光笔点落其中,分外柔和轻漫。
      石无沧收回目光,半倚冬竹,面对润生的轻松巧笑逐渐敛去,取而代之是一副沉沉深思的面容——他蓦然想起今早在陆君书案前无意的一瞥。

      也许是小炉翠竹的环境十分舒适,陆君书一闲来无事便瞧起来益发慵懒了,每日被成安带来的信件放在案上,三两随意地摊开,时常拿在手中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信件自指尖滑开去也不晓得。
      这书生就是欺负他认不全字,才如此毫不设防……
      石无沧半眯眼睛,走到先生身边,无奈俯身替他拾起了一封——一错眼,入目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他阵阵脑壳儿发疼,但翻过背面,那落款倒是认得。
      辛梅儿。
      眉头深锁,石无沧看了看卧倚上绻成一团、睡得正沉的陆君书,索性就地坐下来,撑着脑袋在信里寻自个儿识得的字,半柱香后磕磕巴巴,算是勉强读了个大概。
      -“红绛苑小二朱钱祖籍冬崚常惠,于丹娘手下做事五年有余,深得信任。近日梅儿调查遇刺一事时,竟发觉此人八年前妻女重病,曾受南齐庶王周镇救济恩惠。那日夜疆使者入城,正是朱钱将大人行踪透露,现已将其控制在手,待您回府再行处置。”
      -“周镇王野心昭昭,还望您切记多加小心,辛梅儿谨上。”
      “字可认得全?”一个声音忽然道。
      石无沧将信递回去,淡淡道:“认不全,只能看个大概。”
      陆君书并不伸手去接,身上绒被盖得暖和,令他不大愿意动弹:“改日再教你识多些字才行……”
      先生嗓音闷在被子里,尾音捎有困倦的懈怠,石无沧张了张嘴,片刻后还是将话咽下,仿佛叹了口气,道:“莫要睡了,越睡越容易生病。”
      他原本想问“难道不怕周镇王派人上山来害你”,但不消说出口,就能猜到陆君书定会轻笑一声,淡然回他道:
      “有石大将军在,陆某自然不怕。”

      山斋骤然空冷,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成团,叫人窒息得喘不上气来。
      “原是陆大人使了特别的法子,竟与武将之首结为断袖,如此一来,冬崚朝野岂不尽在你囊中?”
      陆君书:“……”
      周镇搓开两节折扇,悠然道:“冬崚男风少见,即便红绛苑中也难得一两个小倌伺候,说来本正好奇欲向大人讨教,不知龙阳之间的床第……”
      “不知?”陆君书抬起眼皮,冷声道,“王爷,当真不知?”
      只听“啪嗒”一下,折扇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周镇死死盯着他,脸色登时变得铁青,先前余裕尚有的神态消失得一干二净。
      “陆君书!你……”
      “殿下明明心知,陆某清楚当年先帝是为了陛下才将您驱逐在外,”陆君书晃了晃手中杯盏,语调漫不经心,“又何必非要来找在下的不痛快。”
      周镇居高临下般看着他:“哪怕你昭告天下,既事关皇帝,纵有千万般议论,最终能有多少人能信?”
      陆君书笑道:“正是此理。在下虽不才,但好在也算冬崚第一丞相,殿下若在外造当朝丞相的谣,恐怕对自身亦不妥得紧罢。”
      周镇沉默许久,牢牢锁在他身上的目光阴晴不定
      “还望陆大人记得,丞相府此时最大的依仗不过是小睿全心信任,”周镇缓缓道,“再为信任,大人到底不为‘周’姓,非我同族,焉有永信之说。”
      说毕,周镇嘴边重新显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八年前小睿尚且年幼,又被皇兄整日关着学习国政理事,自然不知晓,那时南齐雪灾贪污一案牵扯何等浩大,赈灾主刑官陆远……”
      不等陆君书出言打断,周镇已将话完整说了下去:“……赈灾主刑官陆远被先帝下令抄家,株连九族,曾风光一时的御台令府霎时变为废墟,唯剩一人获先帝赦免独活。陆大人,本王可记得没错?”
      陆君书面无表情,眉眼淡然地看着周镇,无悲无喜。
      半晌,他答道:“殿下好记性。”
      “这些年来陆大人只手遮天,拦下众臣上奏这事的折子,才叫小睿对此一无所知。”周镇慢慢呼出口气,将折扇捏在手中,似笑非笑,“如若小睿知晓你这等灭族大恨,可不知究竟会作何感想……”
      “陈年旧事,已如云烟。”
      陆君书闭了闭眼睛,仿佛在遮挡眼眸里某种快要挡不住的情绪,入夜风起,轻飘飘地吹开竹帘轻纱,扬而复落,一遍又一遍。
      “卯时已至,陛下难得与王爷重逢,想必多半要与您一同用晚膳罢。”
      陆君书伸手端起凉透的茶,一饮而尽:“王爷今日所说,陆某暂且记下了,说来当谢殿下如此坦白,免得日后在下再多番试探,麻烦得很。”
      “好说。”
      周镇语气犹显轻快,然面上不复来时那般游刃有余,似有阴郁狠厉之气,起身,忽而说道:“说来,本王不请自来,为表歉意特还有件礼物相送。”
      说着,扇子朝着门外一指:“倩儿。”

      润生背着筐冬笋健步如飞,对山中地势地形已然了如指掌,石无沧在后边不紧不慢地跟着,斋中灯火如豆,在视线中益发清晰明朗。扑进院子的时候,润生留意到镇王的轿子已然不在,当即心放大半,径直奔向屋里去。
      突然,他倏地听见清晰的银铃摇晃……
      润生险险刹住脚步,差点儿绊自己一跟头,面前小瓷人似的倩儿乖顺地跪于地上,举臂行礼道:“见过石大将军。”
      石无沧立在润生身后,眉头微微一凝:“陆君书呢?”
      “陆大人神思疲倦,正在温泉沐浴。”倩儿有条不紊道,“王爷将奴婢赠予陆大人,从今以后,还听润生哥哥教诲。”
      润生唬得呆在原地,赶忙做了几个动作,石无沧看了一眼温泉的方向,一边替他翻译道:“他说家里没有位置给你。”
      倩儿躬下身,道:“王爷说赵尚书在前头的雪庐可供倩儿居住,断不会麻烦丞相大人。”
      润生登时垮了一张脸,石无沧心思却不在他这儿,举步靠近泉边,隔着帘纱问道:“陆君书?”
      过了一会儿,先生略带懒散的声音传过来:“冬笋挖回来了?”
      石无沧“嗯”了一句,想了想又问:“没事吗?”
      “能有什么事。”
      他听见里边陆君书像是抬手划过水面,带起泉波涟漪,石无沧莫名觉出先生心情阴郁不佳,正要开口,就听他下一刻悠然道:“切记冬笋洗净切薄,那松鼠鱼亦不可炸得过老,勾芡不可太稠,否则失了滋味可要白废一条好鱼。”
      石无沧:“……”

      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红火茂旺,油花正滋滋冒着烟儿,石无沧将鱼两面仔细划上整齐数刀,裹上粉,洒好料,整条放进油锅里炸,登时肉质炸煮的香味便盈满厨房,伴有油面滋啦哗然令人心痒的声响,润生嗅了几鼻子香气儿,欢欣雀跃地在他边上转来转去。
      “剥青豆去,”石无沧转过面来对他说,“总不能四个人只吃条鱼。”
      润生听话抱着一篮子青豆去剥,没一会儿跑了回来。
      石无沧挑眉看他:“发生什么?”
      润生捂着耳朵,手指朝向外边,拉他出去看,石无沧刚踏出厨房门槛,便听陆君书的嗓音传来,语气是他平日少见的冷淡:
      “本官平日自有养身子的要吃,无需服用这个。”
      “此乃南齐名医特制而成,助人养血顺气,于陆大人而言最为合适不过。”
      石无沧迈入前堂时,陆君书坐在椅上一手擦头发,一手接过指节大小的药丸,扬了扬唇角,讽刺道:“合适不过?镇王殿下知晓陆某体质为何、平日习惯为何,便说合适不过?”
      倩儿卑躬屈膝,行礼道:“大人若心有疑虑,倩儿愿替大人先行试药。”
      陆君书垂目看了看她,说:“罢了,这东西……”
      “不吃。”
      话语未落,掌中药丸就被人猝然夺走,石无沧手指用力一捏,道:“不吃。”
      那高岸雄伟的身躯在陆君书面前一挡,瞬间便将倩儿的视线挡得一干二净,宛如心头一把重锤挪去,陆君书扶额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头疼非常。
      ——这孩子太过慎人了。
      无怪周镇偏偏挑中了她,倩儿几乎长跪着从不起身,面无表情,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像个阴测测的傀儡般给人不舒服的感觉。润生始终躲在门后边张望不敢靠近,既怕她手腕的铃铛,又好似当她是洪水猛兽随时会发狂。
      可她明明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罢了。”
      陆君书身上带有一股沐浴后的热气儿,自当石无沧作挡箭牌,淡淡道:“这药既已毁了,就不吃了,往后你……”
      “往后倩儿自要跟着大人。”倩儿叩首道,“若大人何时嫌倩儿碍事,差人打死了便是。”
      她无甚情绪起伏的一番话,莫名如一把软勾倒刺,撩拨起陆君书心中隐忍许久的烦躁不耐。一刹那间,方才周镇所说诸多话语回潮涌动般倒灌回脑中——
      “原是陆大人使了特别的法子,竟与武将之首结为断袖。”
      “非我同族,焉有永信之说。”
      “曾风光一时的御台令府霎时变为废墟,唯剩一人获先帝赦免独活。陆大人,本王可记得没错?”
      ……
      过去许多片段不受控制地在回忆中翻滚蒸腾,那些刻意想要忘却的、潜藏的过去,尽数抖落尘埃,竟如昨日刚发生似的明净如晰。
      鲜血淋淋。
      陆君书睁开眼,茫然地看去,石无沧正转过身来看着他,似乎嘴唇嗡动地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在耳里,反而注意到倩儿黑嗔嗔的目光迎了上来。
      ——说是服侍,不如说监视更为恰当。
      陆君书深深吸了口气,抬眼说道:“石无沧,过来。”
      石无沧就在他跟前,一时反应不能,问:“怎么?”
      陆君书勾勾手指,说:“过来。”
      石无沧:“……”
      这意思十分明确,是嫌石无沧站着太高所以要他俯下身来……这时鱼肉香穿过厨房门外,丝丝缕缕地裹挟着热气传至前头来,石无沧看他眼神分外执着,只好勾下身道:“那鱼再不翻面得糊了,到时你别说不好……”
      下一刻,陆君书倏地拉过他的衣领,石无沧猝不及防,猛地躬身低在他面颊边。
      时间仿佛静止了,石无沧瞳孔微微睁大,倒映着先生细长睫扇。这一瞬间四周好像什么都不复存在,只有他骤停了一般的心跳。
      以及唇上炽热的温度。

  • 作者有话要说:  大笑三声,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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