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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十世长劫(三) ...


  •   第六世,沭炎是皇室的六皇子,苌夕是丞相的庶子,按岁数排刚好也是第六。沭炎幼时曾经在丞相的教导下学了几年兵法,与苌夕有过几次面缘。

      当时觉得投眼缘,便想让苌夕做他的伴读,但丞相以“犬子身份低微,恐不能服侍殿下”婉拒了。沭炎也不较真,隔日找了另一位伴读。

      之后两人便不怎么见面了。

      待沭炎成年,从边疆建了一身战功回京述职,恰逢皇帝在钦点新科状元。他见那一身红袍的状元郎颇有几分眼熟,便走近问道:

      “可是丞相家的六公子苌夕?”

      那人正背着他与旁人交谈,听到来人的声音,忙回头行礼,恭敬道:

      “回六殿下,正是丞相家的六子苌夕。”

      沭炎勾唇,上前一步,道:“几年不见,六公子还记得本宫,难得。”

      “六殿下凛凛风姿,臣难以忘怀。”

      彼时,苌夕恰是翩翩少年的好模样,一双眼睛明亮无瑕,像湖水一般清透,让沭炎心尖一动。

      他十分满意对方的回答,将腰间的宝剑放到他手中,“进大殿不得带兵器,先帮我拿着。”

      苌夕顿了顿,“是,臣遵命。”

      沭炎隐隐笑着,步入大殿——这样一来,为了还他宝剑,人就跑不掉了。

      那次召见,皇帝将沭炎封了平疆王,赐王府,指配王妃。沭炎趁着军功在身,十分大胆地把王妃推掉了。

      述完职后,沭炎神清气爽,带着苌夕一块儿回了寝宫,盛情招待。

      丞相听闻此事,说教了苌夕不懂礼数,竟然无功无助便受平疆王款待。于是亦在家中设宴,邀请沭炎。

      一来二去,正中沭炎下怀。随后,他便时常夜访丞相府的西墙头,与苌夕秉烛夜谈。

      某夜,明月正好。

      “六殿下......下回可否走正门?”苌夕忐忑着问。

      沭炎大言不惭,“哦,本王以为幽会都要翻墙的。”

      “幽,幽会?”苌夕这一世教养很好,还没听过如此粗俗的词。

      沭炎叹惋,“看来六公子还没这心思啊?也难为本王日日茶饭不思,就想着你这西墙头了。”

      苌夕羞红了脸,急忙忙低下头,却被对方逮个正着。

      “苌夕,别躲。”

      “殿下?”

      沭炎玩味的眼眸倏地无比深邃,“我是认真的。”

      苌夕一怔,“您何必如此......”

      “只要你一句话,我荣华王位都可以放下,跟你袖手天涯。”

      苌夕愣了愣,对方的脾性他很清楚,说到做到是毋庸置疑。只是为了一个男子,委实不该放下万千江山与一身富贵。日后遭受千古骂名,来生恐怕也安宁不了。

      他想了许多许多,到嘴边的却只有一句。

      “殿下请回吧,日后也不必再见面了。”

      拒绝的话总是出奇伤人。无论沭炎如何挽留,苌夕都丝毫没有动摇。甚至退步到君子之交,苌夕也只是摇头。

      那之后,两人疏远了许多。每每在早朝时碰见,也只是淡淡点头。

      不过,风浪才刚开始。既然在帝王家,就免不了权位纷争。太子长留京都,忌惮沭炎军功卓越,便勾结朝党,暗中排挤。

      沭炎心气高,不甘被暗箭中枪,又不愿使卑劣手段加以报复。一气之下,奔去驻守边疆。

      边疆偏僻,又山高皇帝远。在某次外族的偷袭中,武力超群的沭炎,意外身受重伤。

      消息传到京都已经是十日后,苌夕不由分说,单刀直闯御书房,不顾身家性命,只为说服皇帝恩准沭炎回宫疗伤。

      所幸皇帝耳根子软,答应了。

      为防传旨过程中有变故,苌夕自请宣旨——若是太子一党宣旨,沭炎可能就要步当年扶苏公子的后尘,没有性命回京。

      然则,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赶过去,却没想,还是晚了。

      当军医痛哭流涕,禀报说沭炎伤势严重不治身亡时,苌夕只是冷冷点头。

      他好歹是新科状元,岂会被这点伎俩蒙骗?趁夜偷偷掀开覆盖尸体的白布,扎进伤口的银针变得漆黑。

      他偏着脑袋,十分固执地看着眼前的尸身,脑子里一直在想,是不是那夜答应了这人,一同远离皇室权贵,他就不会被这样害死?

      苌夕宁愿沭炎背上为一己私欲不顾家国的骂名,也不要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他在漆黑的夜里沉思,眼眸逐渐被愤怒填满,而这不断膨胀的怒火只有一个出口——太子。

      然则,向恶魔复仇的办法,就是把自己也变成恶魔。这道理千百年来都没变过。

      那一世,苌夕是史书级的佞臣。在朝中勾结党羽,残害太子。用尽心机,冠上各种冠冕堂皇的罪名,让太子冤死狱中,连太子妃和她腹中胎儿都没放过。其权倾朝野,直到新帝登基,才被御审治罪。

      他被判车裂之刑,通俗来讲,是五马分尸。行刑当日,万千民众上街观望,纷纷拍手叫好,直喊“大快人心”。

      四肢和脖颈都被绳圈套住,苌夕却无比释然,仰头看着明媚阳光,唇角勾着浅浅笑意。仿佛是要去赴约一般轻松。

      他对着万里晴空,轻轻唤着沭炎的名字,随后徐缓合上双眼,了无遗憾。

      第七世,沭炎是礼部尚书之子,苌夕生在书香世家,不过是个哑巴。两人家境都算不错,年少时就读于同一家书院,十年同窗。

      苌夕这一世颇有些文人骚客的性子,眉头总是舒不开的“川”,一场雨水他也能生出万千哀愁。

      沭炎胸怀大志,不待见他这娇闺女儿的模样,时不时便用古语规劝。苌夕不能说话,每每便把想说的写出来,一场声音断断续续的对辩,一辩就是整个下午。

      有时夫子上着课,他们就在下面一张接一张小纸条地写。书声琅琅,其他学生学得勤奋,他们写得也勤奋。

      最后分不出结果,两人却都乐在其中。

      学业有成之际,便是分道扬镳之时。临走前,苌夕送给沭炎一幅字——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意思再明显不过。

      沭炎看了,当场回绝:“我已经定亲了,和大理寺丞的千金。”

      政治联姻,容不得推脱。

      苌夕点点头,把包袱往肩上一甩,头一回洒脱。沭炎瞧着那个往土里沉了一截的身影,心里有些泛酸。

      苌夕的字很受欢迎,没过几年,便成了炙手可热的书法家。沭炎也顺利完成了他的政治联姻,新婚第二年便育了一子,乳名“小不点”。

      两人再见已是在几年后的大街,沭炎带着妻儿闲逛,一家其乐融融。

      苌夕停下脚步,拿炭笔在木板上写字——“你的妻子?”

      沭炎点头,介绍道:“这是内子。”又转头看向妇人,“卿卿,这位是苌夕,我年少时的同窗,现下是书法大家。”

      那妇人朝苌夕拂身,说了句初见的客场话,端庄,大方,得体。

      苌夕眼中一涩,把木板上的笔迹擦掉,又写到——“这是你儿子?”

      沭炎抱起四岁的小不点,“小不点,快叫——”

      “——苌夕叔叔。”还没等沭炎的话说完,小不点已经开了口,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苌夕叔叔,你真好看,比我爹爹和娘亲都好看!”

      苌夕愣了愣——“他很可爱。”

      小不点朝他伸手,“抱抱。”

      苌夕错愕地接过,十分笨拙。

      小不点没把他当外人,欢快地回头,“爹爹再见,娘亲再见,我要跟苌夕叔叔去玩!”

      苌夕对这蓦然的热情手足无措,本想拒绝,但既没有空手写字,又开不了口,在对面的夫妇看来,倒还是默认了。

      沭炎本有几分顾虑,但拗不过孩子,便也点头答应了。

      小不点与苌夕相处得很好,他小小年纪便是个话唠,喜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刚好苌夕不能说话,便可以一直听着。

      但苌夕发现,这样来回几次,也并非全无好处。

      “爹爹的书房有一幅字,七个字呢,我能认识那两个‘木’!”

      “娘亲可疼爱小不点了。学堂其他人,他们的娘亲都陪爹爹睡,只有小不点的娘亲每天都陪小不点睡!”

      “爹爹也可疼爱小不点了。娘亲好几次说想再生一个小妹妹,但爹爹都不答应,说只要有小不点就够了!”

      苌夕仔仔细细地听,愁容霎时消散了许多。但浅近一想,眉毛又拧紧了几分。这桩婚姻,经营得并不轻松。无论是沭炎,还是他夫人,都是政治联姻下的棋子。

      小不点很黏苌夕,每次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在他脸上狠狠吧唧一口,然后抱怨为什么才来,最后又抱着他的脖子跟沭炎告别。

      苌夕也逐渐敞开心扉,每次去的时候都带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尽管沭炎这桩婚姻不幸,他也没再臆想什么。不为其他的大仁大义,只为了小不点。

      只是好景不长。

      沭炎的岳父是大理寺丞,在朝中权势甚大,有不少政敌。这些人对付不了他,便对小不点下了手。

      苌夕那次正在给小不点排队买糖人,突然一伙人涌过来,孩子便被抢走了。他是哑巴,不能呼救,只能冲上去抢,又踢又拽,甚至不顾形象张嘴大咬,最后却被敲晕在小巷。

      卖糖人的小贩怕惹上事,匆匆收摊回家。

      苌夕醒来已是天黑,仓皇失措。风急火燎跑回沭炎家,却只听到铺天盖地的哀号,门前的石狮子也挂了白绸。

      小不点在一个时辰前,被人从护城河里打捞上来,已经溺亡。

      沭炎脸色铁青,冷冷地站在门口,仿佛刻意等他一般,“对孩子下手,这便是你的本事?”

      苌夕摇头,他的写字板弄丢了,张嘴胡乱地想解释,比比划划,没有人能看懂。

      他想说,不是我。

      他想说,让我再看看他。

      他想说,别恨我。

      沭炎扣住他的肩膀,低吼道:“你第一天就打算好了吧?你看着我娶妻生子,心生嫉妒,就来杀我的儿子!”

      “你怎么伪装得这么好?不说话可怜兮兮的样子作给谁看!”

      “他只有四岁,他能做什么?那是我唯一的骨肉,只有四岁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肩膀上的痛刺骨钻心,苌夕拼命摇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那一日,沭炎当着苌夕的面,把那一卷“山有木兮木有枝”撕得粉碎,仍了他一句:

      “你委实让我恶心!”

      苌夕被摔出大门之后,被沭炎的岳父以杀人之罪,抓进了打牢。

      由于沭炎不插手,那痛失爱子的妇人便随同他的父亲,便不顾及“挚友”的身份,半公半私,判了苌夕“斩手”之刑,手掌的手。

      靠习字为生的苌夕,有口不能言的苌夕,失去了两只手掌。不能说话,不能写字,尽管有千言万语,也表达不出半句。坏事传千里,身败名裂之后,只有苌夕一个人的家里入不敷出,没过两年,他便沦落到了街头乞讨。他性子傲,骨子硬,受不了这等屈辱。于是在某日的晨曦里,他走到沭炎家门前,用撞破的额头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在初升的日晖中死去。

      沭炎推开门看见眼前的尸身,浑身发颤,沉默了许久,吩咐下人:“敛了。”

      那下人将苌夕敛了,悄无声息地埋在后山。墓碑上没有刻字,只是那处巴掌大的墓冢前,总是有一方砚台,一支笔,仿佛在等着谁泼墨写字,又或者等着谁启唇耳语。

      然则,直到砚台上结了蜘蛛网,覆了一层又一层灰尘,也再没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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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十世长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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