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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渐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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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酒。
胡姬。
宋子城。
那个绝色的女子红衣翩翩,轻歌曼舞。纤细的腰肢如水蛇般灵活的扭动着,雪白的肌肤在迷离的灯光中诱惑。红丝缠绕,突然间舞姿开始狂野。
绝望的疯狂。
他淡然一笑。
执着竹片的右手突然间开始诡异。
筑声华丽而落寂。
空洞。
红色的身影依然疯狂地旋转。
弦断。
他依然坐得气定神闲。
“高渐离。”
淡淡的口吻,没有询问的语气,只是轻轻的一声招呼。
他看着我。
然后笑得狂放而悲怆。
直到笑出眼泪。
直到嚎啕大哭。
“他终究还是死了。”
荆轲,他的荆轲果真壮士断魂。
“你知道吗,当年,也是这个酒肆,他就那么自然地站在我面前,‘高渐离’,字字铿锵圆润。”
“可是,也是在这里,他说,‘秦王暴虐,人人得而族灭之,吾亦若此’。然后转身离开。”
他的荆轲果然还是弃了他。
弃了他。
他们果真还是弃了我。
弃了我。
孑然一身,行走在街上,偶遇那些穿着宽大臃肿的校服的初中同学。他们说,好。
果然,我们之间只剩下一个“好”字的关系。
错身而过的时候,开始回忆。
脑袋生疼,却发现了无记忆。
曾经,曾经,多么可笑的词语。
他们笑着摸摸我的头,乖,好好学习。语未毕,已经在一边嚣张地耍闹。留我,一人,在世界被遗弃的角落。他们的光线浓重地投影在我所处的黑暗中,大片大片的落寂,我听到内心的塌方。无可救药。
阳光灿烂地在他们脸上发酵,酿出醉人的孩子般的甜蜜。
我的世界一片阴霾。
[二]
“酒,果真是个好东西。”
我一饮而尽,看着他凄然一笑。
“好东西。”
他亦笑。
眉目惨淡。
“万人空巷的燕市,我击筑,他高歌。那一刻,世界是我们两个的。如果没有荆轲,我会沉沦于屠市不可自拔。然,如果没有司徒,我却不会沦落于屠市麻木度日。
“司徒,司徒。我的少年挚友,我的兄弟伙伴。我与他,游山玩水;我与他,论古道今;我与他,笑看富贵;我与他,嬉戏尘世。
“我与他,对芳尊浅酌低歌,对夕阳酩酊大醉。
“只是,他,终究为了权力名声,一路远离……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与他,
竟成陌路。陌路之人。”
司徒,司徒,我的司徒又何尝不是。
放肆地在课堂上谈笑风声,狂傲地在教室嬉戏打闹。我们都是同类人,宣妈妈沉重的规则无法约束我们这几匹痴狂的野狼。驰骋于辽阔草原的狼,岂是人力所能控制。
那时的我们,那么的骄傲无畏,那么的灿烂夺目,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常常在想,是不是那时的我们已经透支了现在的光彩。
分班,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好落俗的情节。上帝的嫉妒,来得如此的赤裸裸。我们的司徒,只落得潇潇洒洒地离开。
我一直,一直记得那一天清早,他一身白衣,决绝地搬起我身后的桌子,笑意盎然。
他说,“我解放了。”
那一刻,有一种撕烂他笑脸的冲动,他在庆幸他脱离了宣妈妈强悍的非人压迫吗?他笑得那般的张狂。
“只是,我们的友谊,依然如故。”突然敛去了笑容,他低下头,看着曾经的四人小组,缓缓地吐字。
依然如故。
天真的我们,天真的想法。
司徒,司徒。
在你豪迈地搬着桌子走出教室的那一刻,我知道,你终究还是回眸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只是,彼时的我已然没有了打趣的心情。你终究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宣妈妈的责备,舍不得整整一年的青春。
我以为,舍不得的,就真的会舍不下。
只是,经年以后,
我看着一身牛仔的你,半长的黑发,眼神不羁,撑着粉红色的太阳伞,黝黑的肤色,那时侯虽然顽劣却单纯的眼睛已经被厚厚的痞气覆盖。
我与汝,相向,然后彻底的反向。
高渐离,是不是很可笑?
我与我的司徒,亦是陌路人之间的错身而过。
高渐离,高渐离,我们的司徒呢?
[三]
“没有司徒,
亦没有荆轲。”
他揽过胡姬的腰,苍白的脸埋在她及膝的长发中,他与她,姿态暧昧而放荡。
只是,他与她,却都是可怜之人。
“燕市,
于我,不过是一个棺材群。
我从裂开的棺材缝里仰望,
看到的,
却依然是行尸走肉。”
他讪笑,胡姬水一般地滑离他的怀抱,笑容妩媚。突然间的转身,她看着我,欺身而上,与我四目相对,我与她,四个瞳孔,却都是了无生气。
“荆轲懂我,只有他懂我。”他开始笑,笑得涕泗横流。
“每一个酒酣之时,我击筑,他高歌,直到我的手指酸痛,直到他的喉咙嘶哑,直到血渗着弦,滴滴溅落,血,开出艳丽的曼陀罗华,触目惊心的赤红,如火,如荼。”
酒醉神迷之时,他的眼神开始温暖。他是否又想起了那高歌的荆轲?
温暖,曾经的我,戴着骷髅戒指,飞扬跋扈地横行校园,灿烂骄傲地咧开嘴角,无关约束,内心温暖。是的,内心无比的温暖。只因为我的兄弟。朋友,终究只是朋友,或许可以为他们赴汤蹈火,却不过是本性使然。而我的兄弟,我们,是彼此间可以无条件牺牲的兄弟。
[四]
“荆轲,我的兄弟,
他终究还是走了。
为了太子丹的赏识,
为了田光的死。”
他突然眼神开始变得憎恨,“田光,田光。你知道那个自许‘节侠’的男子么?”他不屑地撇了撇嘴,“他好狠,好狠。他果然可以以死逼迫荆轲。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互相招呼之时,我看着他的眼睛,一阵恍惚。忠贞,无比忠诚的眼神,却掩不住那一丝‘狠’色。我知道,他将是荆轲的一个劫,却没有料到,这个劫,居然是万劫不复。”
田光,那个儒雅的男子。
那个骄傲的男子。
以死宣誓他的忠义。
以死激励另一个人的死亡。
田光,田光。
我却突然想起了武安君,我的武安君白起。
这个杀戮之王。
我可爱的武安君。
为自己而活的武安君。
那个儒雅的田光,为了沉重的节义,活得万般辛苦。
人活一辈子。
理应活得飞扬跋扈,
活得阳光灿烂。
秦王暴虐,天下仁人义士无一不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嗤之以鼻。
除了他,我的武安君。
他轻轻一笑,手执马鞭,为着他的王,冷漠前行。
坑杀四十万大军。
然后世世开始传言,那个嗜血的男子,杀红了双眼,沐浴在血色的暴雨中,仰天长笑,修罗再世。
没有人知道。
那个时候的他,白衣似雪,目光悲伤。
他的军队没有多余的粮草养活四十万的战俘,亦没有能力控制四十万的敌人不再反抗。
杀,统一大业更进一步。
保,统一的曙光依然遥遥无期。
他承着世人对他的咒骂,依然金戈铁马,气吞山河。
简单的仁义道德无法约束他的理想。
他想要的是中原一统。以后的以后,王的百姓就不会再受到战乱的祸害了吧。
所以,他拿他的名声为代价,助嬴为帝。
想着我的武安君。
突然间内心轻轻地笑出了声音。
可是,可是,我们的执著呢?
高渐离,高渐离,我们的坚持呢?
[五]
“我的筑声因了他的歌喉迸发生气,他的声音因了我的筑声傲视万物。很多时候,我们煮酒谈音,他常常唱着唱着就涕沾襟,涕交颐。”醉酒的高渐离还在喃喃自语中。
“很多人,自以为听出了我们音乐的悲怆,我们的怀才不遇。可笑!”他冷声哼道。
“秦国一统天下,不再有各国的纷争,不再有身死沙场。如此,不是更好?”他轻轻抿了一口酒,望向窗外的眼神迷离。
“有时候,悲,只是一种悲,毫无缘由,却是深挚于涕泪和叹息的悲。
渔得鱼心满愿足,樵得樵眼笑眉舒。只是他人,无从知晓,一夕渔樵话的幸福。
“其实,荆轲对秦王并没有太多的反感,只是,他们逼了他!”
无奈,他无力地举起酒杯,失神的眼睛,浑浊的白酒。
他们逼他。
胡姬陡然倒在我的怀里,如血般的妖媚。她的眼神蛊惑,火一般的夺目。她偏过脸,看向高渐离的眼神愈发显得媚惑。“很多时候,事情的发展都是被迫的。”她轻启朱唇,她的声音果真诱人。
她突然开始哭泣。
一个绝色美人,泪下如雨。
一个绝色妖姬,哭声悲恸。
她的哭声,撕裂着周围的一切,带着一种绝望的野性。
声声嘶痛。
我的手指开始疼痛。
看着手心杂乱的纹路。
我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我的自由。
苦涩。
无与伦比的苦涩。
很多时间,事情的发展果真是被迫的。
我一直以为,生命属于自己,那么一切就注定是自己的。
“去2中吧。”然后我冷冷地看着我的兄弟三五成群地远离,然后在彼地嚣张地生活,依然骄傲不羁。而此刻的我,眼神淡然,消磨了所有的锐气,气定神闲,像远古失去神力的神兽,内心隐忍。
“学理吧。”没有多余的商量,然后我看见苏格拉底携着柏拉图在彼岸绚烂起舞。那么的唯美,那么的可爱,看着看着,眼睛就开始生疼。
三价的Fe离子,无色的KSCN,它与它,缓缓地诡异地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大片大片的血红色突兀地出现。
连着内心的凄凉,血色的凄凉,轻轻地搅着溶液,无视实验室的规则,血色在指间流动。
武安君,武安君,为什么我做不到?
做不到你般的坚持?
[六]
易水之滨。
风于黑暗中兀起,一阵一阵地悲伤起来,卷走了所有的温度。
冰河世纪的寒冷。
远古洪荒时期的幼兽,被神灵忘却之后,绝望地嘶叫,掠过时空的缝隙,那是一种喧嚣而凛冽的,充满了恐惧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肆意流淌。刺破天际。
高渐离。
他心爱的筑。
红衣的胡姬。
舞姿曼丽。
“果真要去?”轻抬眉毛,随意的问道。
他凄然一笑。“不去么?”
冷冷地看着苍凉的易水。
“亦是这样寒冷的一天。
逼人的寒气,满天的阴霾,肃杀的万木,噤声的幼兽,清冷的日光。
白衣的丹,素衣的卿。
扬起的竹片,急促地拨动。
变徵之音。
人间本不该有的悲凉之音。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的歌声,混着漫天的风声,绝望,高昂。
丹突然间失声痛哭。
身后的卿亦泪如雨下。
秦舞阳的目光游离,他怯弱了,却无人觉察。
我不屑地看着他。
荆轲亦冷冷地看着他。
然后越过众人,我看向了我的荆轲,四目相对,笑得张狂,笑声突兀。
樊於期的头颅在匣中亦笑靥如花。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只是,我们却是笑得那般疯狂。
他决绝涉水而去。
而今天的我只能是昨日的他。”
我看着他,也开始笑,止不住的笑。
笑着笑着亦开始涕泗横流。
胡姬的脚被尖石划破。
红色的血在脚尖蔓延,红衣的她,在红色中愈见妖娆。
荆珂识他,
他只能用性命相报。
原来,
他亦不过是另一个荆珂。
果真不能为自己而活?
深深地叹息。
我拥着胡姬,她的皮肤冰冷。我紧紧抱着她,内心凄然。
“为什么?为什么?”心智迷乱时的呓语。
眼睛掠过成片的藏本,划过那些灿烂的书名,开始生疼。
他们不属于我。
我属于的是实验室冰冷的器械,稿纸上繁琐的数据。
依然零度寒冷。
偶然与邻居逛街。
她与一衣着夸张的男孩擦肩而过。
他突然转过头,对我笑道,“那不是你曾经的□□闹?”
我回过头,看着他的背影很久,然后,一脸迷茫,“我怎么没感觉?”
邻居很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出声。
我突然噤声。
邻居试衣的时候,我看着橱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泪,终于潸然而下。
我是真的真的把他们都忘记了。
当分道扬镳的时候,
事实就逼迫我,遗忘,才能重生。
我以为,有些人,有些事,你再怎么故意,也遗忘不了。
可是。我已经模糊了他们的眉目,他们的唇角,他们的鼻尖,他们的耳垂,他们的一切。
现实把真相血淋淋地撕裂。
我一阵狼狈。
怎么会这般的难堪。
我终究敌不过现实的逼迫。
高渐离,高渐离,
我亦不过是另一个高渐离。
苦涩地无语。
[七]
秦王嬴政,他站在那。
眼神锐利,高傲威严。
血从高渐离的身上喷涌而出,染红了他心爱的筑,染红了他的素雅白衣,染红了瑰丽的地毯,染红了整个城池……咸阳的风:咸,血的味道;腥,血的味道。
变徵之音,他的左手,轻按着血色的弦,他的右手,轻执着冰冷的竹片。
无法形容的筑声。
嬴政为之动容。
那一刻,易水之边的悲歌,也因此而逊色。
他静静地睡在血泊之中。
面容安详。
那一刻的他,于我,宛若陌路。
灵魂离开之际,他看着我,那么的淡然,那么的温和,那么的圣洁。
奈何桥前,他是否觉悟了什么。
孟婆汤在手,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清澈。
胡姬的舞步开始踉跄。
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