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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条道上走到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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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黄,密云低垂。
天与地的间隔仿佛只有一人高,压抑得很,生怕不小心一踮脚,脑袋就被天空的黄云淹没。
这荒凉的地上单独一条双脚宽小道,道旁荒草低矮,仿佛也随着天地之间的比例矮了许多。
他一人在这道上走,褴褛白衣,枷锁着身,不知要去往何处,只知道目的地就在前方。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有个声音唤道:“陈末。”
他顿了一下,不清楚是否该停下。
声音又道:“陈末。”
原来自己叫陈末,他心想。陈末停下脚步,向声音来处看去。
那是个女鬼,破烂一身红嫁衣,滴答着水,湿漉漉地贴在干瘦的身上,面白乌发。
奇怪,为什么自己知道她是女鬼?他茫茫地想着,口中不自主道:“做什么?”
女鬼掩嘴咯咯地笑,长长的指甲坠金镶钻装扮得花里胡哨,险些戳进脸颊上的梨涡。“讨厌,去了趟人间,见了你的情哥哥就忘了人家。人家的指甲油呢?交出来。”
红衣女鬼的声音尖细,颇为吊耳。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指甲油?”他重复。
女鬼冷笑一声,伸着长指甲直戳陈末的眉间。“怎么,见过你小情儿胆子就养肥了,还要得了便宜卖乖?”
陈末:“小情儿?”
女鬼不耐道:“得得得,是你情哥哥、好哥哥,行了罢。指甲油呢?”
陈末无奈地动了动手上的枷链。
女鬼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伸进他怀里左掏右掏,掏出来一袋小瓶子,还有一撮拿红线捆得紧紧的发丝。
把捆着红线的头发丢回陈末怀里,女鬼满怀期待地打开袋子,顿时又一脸嫌弃。
“怎么又是美宝莲?你是抢了他们生产线吗?”她一边贪婪地把指甲油塞进自己袖子里,一边对陈末发表不满。
他不懂她说的意思,只好保持沉默。
“都跟你讲啦,这回我想试试迪奥的嘛,要不你下回去抢他们生产线?”女鬼抠抠指甲娇声道。
什么迪奥?什么生产线?陈末继续沉默。
女鬼收了东西,心情好了许多,飘飘荡荡地半坐在空中跟着陈末飞,透湿又破烂的裙角时不时甩了陈末一脸水。
“木头脸,这次去人间有什么好玩的事么,讲给我听听。”女鬼忽上忽下地飘。
他径直沿着道走。人间?不知道。
“好了,别生气啦,快跟我讲讲嘛。下回你去人间,我让我家亲亲给你行个方便。”女鬼说。
他顿下脚步,口中道:“什么方便?”
女鬼试探:“多给你点钱?”
陈末冷笑。
女鬼咬牙:“免了你这次的劳役税。”
陈末迈开步伐。
女鬼发狠道:“好啦!许你早一个月去人间看你哥哥行了吧,快快快,给我讲讲你在上头都看了什么。”
陈末完全不知要如何回答女鬼的话,只是他脑中似有记忆般,不经思考就能讲出来。
“人间,就是太阳很大,得打着伞才能走。对了,你家阎君的阴竹伞下回借我一用。”他说。
女鬼的破烂衣袖湿淋淋地打在他脸上,尖叫道:“过分!死讨债鬼,不给你。”
陈末无所谓地边走边说:“没有伞就只能待家里和哥哥在一起咯,挺好。”
也就是不能出门给自己抢指甲油了?女鬼踌躇了一下,点点头同意。
于是陈末继续无需动脑地给女鬼讲故事。
“有个老头,就跟蓬莱三仙一样老皱,走路颤巍巍的,走一半倒下了。”陈末的描述干巴巴的,可女鬼太久没听过故事,一时也津津有味,跟着紧张起来。
“怎么了呢?你赶紧去救他呀,没有看到牛头马面证明他命不该绝呢!”女鬼说。
“我是鬼,活人看不见我,没法救。”陈末道。
“那可怎么办?”
“陈初去救了。”陈末自动化地从口中说。他的脑子像是一分为二,一部分是讲述者,一部分又是听众。
听众陈末茫茫地想,陈初是谁,为什么这么耳熟?
女鬼倒听懂了。“哼,他就是个菩萨心,不管轮回多久都那副德行。”
听众陈末顾自思索,讲述者陈末又顺顺畅畅地继续:“陈初把老头送到医院,老头醒来非说是陈初把他撞到的。我扇了老头一耳光,让他聋了三天。”
女鬼听得直拧眉,直听到“聋三天”时才赞同地点点头:“干得好,这种人就该罚一罚!”
陈末还在往前走,他不知道要走多久,他只知道目的地就在前面,直走便是了。
女鬼陪着他飘了一会儿,就自己玩去了。
陈初。
陈末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他念及此名,心底就有一股暖流涌上来,莫名强大了不少。
自己叫陈末。
他叫陈初。
难道是自己人间的哥哥?
一个先出生叫陈初,一个后出生叫陈末。好似这样解释很可以。
*
陈末还在走着,不知走了多久。
这里的天一直是昏黄的样子,沉沉地压着。道旁的荒草没有生机地打着陈末的脚踝,远眺前路,两脚宽的小道,回首来时,还是两脚宽的小道。前方和后方的景色一模一样,像复制粘贴。路的宽度好似有人特地度量过开辟出来,一致到不差毫厘。
长路漫漫,陈末数着步数打发时间。
女鬼又来了,嚼着供奉,一身水淋淋的红衣。
陈末抬起眼皮轻飘飘看了一眼,又垂头数着脚步。
女鬼一双手捅到陈末面前,比出狰狞的爪子,口中由于叼着供奉,说话含含糊糊的。“喂,看我新做的美甲!”
陈末看到女鬼三寸长的指甲,涂着黑漆漆的甲油,依旧坠金镶钻地叮叮当当装饰满亮闪闪的东西。他皱眉道:“丑——你该剪指甲了。”
女鬼尖声叫起来,口中的供奉掉在了地上。“不行!女鬼的标志就是长指甲,我家亲亲都没让我剪,你凭什么这么说!”
陈末便吓唬她:“他是懒得管你,哪天看到你的指甲,说不定半夜起来给你一下裁了。”
女鬼捡起地上的供奉塞进嘴里,双颊鼓鼓生气道:“我,我家亲亲才不会这样对我……”可她还是有些心虚,阎君每天忙于政务,连眼都不带瞟她一眼,女鬼做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事他也半点不知。
女鬼是孤魂野鬼,没有子孙供奉,只有人间做普济,供奉所有孤魂野鬼的时候才能和众鬼一起吃个饱。她大约是个饿死鬼,胃口大的很,阎君每天都有吃不完的供奉,女鬼时常嘴馋偷走阎君的残羹剩饭来填肚子。即便如此,她的肚子里还是时常咕咕叫。
女鬼嘴里的供奉就是偷阎君的剩。
陈末数着步子,被女鬼一打岔,又不知道数到哪里了,便停下来。“你又有什么事?”
女鬼委委屈屈地说:“给你看我的美甲呀。”
“我看完了。”陈末诚实地说。
女鬼便从湿湿的红衣里头掏出半块被水浸烂的馒头递到陈末面前:“诺,给你吃。你夸我一句好看就行。”
陈末沉默。
女鬼安慰他:“放心吃,这个是普济的时候我抢来的供奉,不是阎君的。”
陈末继续沉默。
“你那哥哥都不记得有你这个弟弟,更别说逢年过节给你上坟烧纸啦,你说你惦记着他干什么哟。吃吧吃吧,天大地大肚子最大,活人怕饿,死鬼更怕饿。”女鬼一边依依不舍地看着烂得不成型的馒头,一边把馒头往陈末手里塞。
陈末便说:“可是你的指甲真的该剪了。”
女鬼啪叽一下捏烂了馒头。
“长的好看,好看。”陈末忙道。
女鬼满意地把馒头塞进陈末嘴里。
陈末第一次吃这种木屑似的东西。他仿佛又体验到了脑子一分为二的感觉,左边的陈末觉得这个味道很正常,自小吃的供奉都是这个味。右边的陈末在心里呸呸呸地吐着,馒头是香香软软的,哪怕是烂了也不该有这种味道。
人间的供奉来到阴间早就没了那股烟火味,什么山珍海味都是变成了木屑般扎口的东西,只余形状在。
女鬼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指甲,又说:“你啊,就是傻。普济的时候不懂得出去抢吃的,你看,口袋空空了吧?”
陈末完全不知道普济是什么时候,便沉默地走着。
“别怪我老生常谈,你好路不走干嘛非走这道?你还真信这条路走完就能还阳啊?”女鬼絮絮叨叨。
“是有原因的。”陈末道。
可原因是什么呢?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说不出来,于是陈末简短地说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又闭口不言。
“哼,不就是转世和你哥做兄弟么,当我不知道你那龌蹉心思呐。”女鬼不屑地翻个白眼,“你哥才不记得你。”
陈末仿佛由灵魂深处生出一股撕裂般的悲恸来,他狠狠地说:“他记得的!”
女鬼不怕他。“记得才怪呢。转世的人不记得前尘往事,陈初早忘了你,所以你才做了孤魂野鬼,没有供奉。你这不是活该么?”
陈末摇头:“他记得的。”
女鬼冷哼一声:“真是搞不懂你在坚持什么,这条路就是骗傻子的。都走了三百年还没个数,依你的本事,这三百年认认真真谋个鬼差,现在都能做管理了。”
陈末茫然不知应,只摇着头坚定道:“他记得的。”
女鬼烦了和他对话,鼻子轻蔑地喷了喷,扭腰飘走了。
女鬼潇洒地走了,留下一肚子疑虑给陈末。
陈初真的是自己哥哥。陈末一想到这,心开始怦怦乱跳,又温暖又酸楚。他有哥哥,是在人间,名字叫陈初。
他走的这条道三百年还没走完。
岁月漫长,陈末忘了自己走这条路的初衷是为何,只留下那股定要走完的意志在心头。听女鬼说,路的尽头是还阳,自己还阳是为了和陈初做兄弟。
可自己不是已经和陈初是兄弟了么?
陈末浑浑噩噩地想。
*
陈末私自把这条路命名为还阳道。反正只有自己一人在这里走着,他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陈末觉得自己走成了一个无限循环的GIF。不管走多久,前方的景色和走过的一致,自己脚步不曾停,就像一副盯久了让人昏昏欲睡的动图。
女鬼很久没有来了。
这个很久,陈末也不清楚是真的很久,还是只有一会儿。
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陈末觉得很久,那便是很久吧。
“你好,你叫陈末对吧。”一个阴差落在陈末面前问道。
陈末停下脚步,打量眼前的这鬼。阴差穿着阴差的统一制服,制服上别着一块小小的玉简,上写“冥界电视台记者鬼殊”。
记者鬼殊道:“不用停不用停,你继续走。”
陈末便说:“我就是陈末,何事?”
鬼殊一脸肃穆地打着官腔:“奉阎君之令,为建设和谐阴间,实现人鬼共赢,互惠互利的局面,我司特办冥界电视台,及时转播阴间新闻,第一时间向三界传达阎君指令。我,一个汲汲无名的阴差记者鬼殊,为推举冥界杰出人物,树立典型,得知你已在这鬼愿道上走了三百年,特来采访此事,以鼓励阴间众鬼向你学习锲而不舍的精神。”
鬼殊这话槽点着实不少,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能顺畅地把阎君指令和采访自己这两件天差地别的事进行无缝衔接。陈末消化了一会儿,捕捉到一个点。
“这条路叫鬼怨道?”陈末问。
鬼殊愣愣地说:“啊。”
陈末摇摇头:“怨声载道,所以叫鬼怨道么。”
“等等,是心愿的愿,不是怨气的怨!”鬼殊解释。
陈末点了点头。
鬼殊对着玉简喂喂了两声,玉简里头传来模糊的应答声。
鬼殊:“老魍,我找到他了,你快过来吧!”又从袖里掏出一个无线麦克风。
一眨眼,陈末身边凭空出现了一个扛着摄像机的制服阴差。这位大概就是鬼殊刚刚叫来的鬼了,听读音像是“老王”。陈末想。
鬼殊催促道:“来来来,继续走继续走保持刚才的状态,好~”
陈末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他不太懂这个采访的意义何在,想要走,便走了,每只鬼都可以来这道上走,为何单采访他呢?
但这好似又和阎君有关,陈末不想忤逆阎君,他还得靠阎君批准他的访阳令呢。
老魍高高大大,青面獠牙,沉默寡言。他扛着摄像机跟在陈末和鬼殊二人身前,像个移动的木头桩子。
鬼殊清清嗓子,对着黑洞洞的镜头露出狰狞的微笑:“众鬼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看阴间采风,我是主持人鬼殊。”
“我现在在阴间著名的鬼愿道上,”鬼殊一个侧身,老魍配合地把镜头转向风景,“大家可以看到,这里的天地几乎连成一片,荒凉的草地延伸到地界边缘,看不到边。中间这条一尺宽的小道就是让众鬼胆战心惊又蠢蠢欲动的鬼愿道。”镜头对准陈末走的这条小道拍了一会儿。
“也许有鬼听说,也有鬼没听说,鬼愿道上有一只鬼为了完成心愿在这里日日夜夜地走着,至今已走了三百年。”镜头转回来对着鬼殊。
“我身边的这位想必大家已经猜出来了,他就是在鬼愿道上走了三百年的野鬼陈末。陈末你好。”鬼殊把话筒递给陈末。
陈末谨记鬼殊说的继续走,不要停的话,对摄像机点了点头。
鬼殊把话筒送到嘴边:“陈末,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不知道。”陈末干巴巴地说。
“卡——”鬼殊举手表示暂停,老魍垂下摄像机。
“你要说得具体一点,有利于咱阴间发展,让阎君满意。”鬼殊交代。
陈末点头表示理解。
于是问题重来。
鬼殊:“陈末,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陈末:“三界和平。”
鬼殊满意:“你在这走了多久了?”
陈末:“三百年吧。”
“卡——”鬼殊再次喊停,“要具体!比如三百年,你就得说十万零九千五百七十五天。”
陈末点头。
鬼殊:“你在这走了多久了?”
陈末:“十万零九千……五百七十八天?”数字太长,他记不住。
鬼殊皱皱眉放过他,又继续问:“这过程中有休息过吗?”
陈末学乖了,一来就扯出阎君的旗子。“阎君批准我每年都可以去人界走走。”
鬼殊叹道:“阎君圣明!”
喊了一会儿口号,鬼殊继续:“你想过放弃吗?”
陈末:“没有。”
鬼殊把麦克风举在自己面前,似乎不指望陈末再放出什么屁来,自己升华道:“陈末在鬼愿道上走了三百年,三百年,多少王朝兴衰,众鬼轮回匆匆,陈末孤独地在鬼愿道上走着。枯燥无味的日夜行走,不知道何处是终点,何日是尽头,没有时间的概念,他甚至没有动过放弃这个念头。这种精神可敬可嘉,是众鬼学习的好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