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hapter.01 灯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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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杭州的秋天比起前次更加阴冷些，天还下了点小雨，气温大约已经跌下了二十度，这在九月份实属罕见。
苏沐秋在楼梯口收起伞，在有些灰蒙蒙的地面上跺了跺脚，他的手臂也快要冻僵了，一面往指尖上呵气，一面顺着窄小的楼梯拾级而上。背阴的老旧单元楼里并不比室外温暖多少，反倒是南方特别的潮气渗透进年久失修的壁墙。那墙遮挡了风雨，却用另一种方式令人觉得愈发有种刺骨的寒意。
拐过第四个弯，再走几节台阶就到了二楼。苏家兄妹住在右侧的那间屋子，米黄色的门板有些掉漆，猫眼正下方的地方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纸，上面用五颜六色的水彩笔画了一副抽象画。
而那个瘦瘦小小的短发少女，就背靠着苏家对面的那扇门抱膝而坐，抬着头似乎在打量那幅画。
苏沐秋知道她是自家对门的住客，而这儿的住客说穿了不过两种：穷人和老人，若说还有第三种，那大抵就是又穷又老的人。
他没见过这女孩家里的其他人，不过隔着那层薄薄的灰色门板，时常能听见男人的怒吼声，偶尔背景音里伴着女人尖着嗓子的哭声——门后每日上演着什么样的戏码，苏沐秋也勉强算是心里有数。不过他自始至终没听见过女孩子的声音，啜泣或是尖叫统统没有。
女孩就那么安静地出门进门，或是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地坐着。
未干的雨滴从伞尖上落下来，一路跟着少年爬了两层楼梯，女孩黑漆漆的眼睛顺着苏沐秋身侧那道潮湿的尾巴看了过去，视线尽头是楼道里那扇爬满蜘蛛网的小窗，灰尘竟是已经厚到令人看不清室外的雨幕。
“下雨了啊。”
苏沐秋一愣，须臾才反应过来这是楼梯口的女孩在说话。诚实地讲这声音称不上好听，变声期的小姑娘似乎还因为喉咙过分的干哑而带着点粗糙的公鸭嗓。他觉得那大概只是一记微弱的喃喃自语，随后女孩转过头并未再看他一眼，慢腾腾地站了起来，身子往自家门前靠得更近，好给苏沐秋让出上楼的路来。
他提着伞走过去。过道很窄，从女孩身旁走过的时候，苏沐秋莫名地紧张起来。而对方却仍是目不斜视地看着他家的门板，黑得过分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他下意识地偏头瞥向女孩的侧脸，却第一眼看见她苍白的肩头上一道扎眼的淤青。
“你……”
“那个画是今天贴上去的？”
“啊？”
苏沐秋顺着对方抬下巴的动作扭头看向自家大门，这才反应过来女孩突兀的问话内容。
“哦，那个啊……是我妹妹画的，美术课作业，昨天晚上贴的。”
“难怪，昨天下午还没看见。”
她漫不经心地评价了一句“挺好看的”，扭头迈步竟是打算下楼去。
苏沐秋眉头一皱，反应过来时已经开口问出了声：“你去哪儿？”
“家里暂时回不去，我去外面透透气，楼道里闷死了。”
“外面在下雨！你还穿的这么少！”
不轻不重，“啪”的一声，少年抓住了她的手腕。
从掌心传来的冷意甚至让苏沐秋也禁不住哆嗦一下，这女孩不过穿了一件吊带上衣和牛仔短裤，手脚被冻成这个样子却毫无反应一样不管不顾。苏沐秋猜不出她究竟在这湿冷的地方待了多久：“你真是……不知道冷吗？”
他们其实素不相识，说是对门邻居但连名字都未曾交换，苏沐秋不是喜欢多管闲事惹麻烦上身的人，但他自认为人的善心尚存，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跑出去。
她看起来比沐橙还小，苏沐秋从心底萌发出了一种为人兄长的责任心和保护欲。
“你家如果暂时回不去……”
古铜色的钥匙在锁孔里一扭，那扇贴着一张美术作业的门板应声向内打开。
苏沐秋把愣在原地的少女往前一拉。
“先来我家坐坐吧。”
安煜子猝不及防地趔趄了一下，拒绝的话噎在胸口眼见已经没机会吐出来了，她只好抬眼瞪向苏沐秋。然而身前的少年先一步跨进了家门并未回身，真正接收到她这凶狠眼神的却是恰巧从门后探出头来的长发少女。
“今天回来的挺快嘛，哥哥，咦……？”听见开门声而跑出来迎接家人的苏沐橙被女孩怒目圆睁的表情吓了一跳，求助般地转头看向苏沐秋。
她觉得这女孩有点眼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直到兄长安抚地拍了拍苏沐橙的头顶，解释说是对面住的邻居，苏沐橙才终于想起来，她曾经很多次出门上学的时候在楼道里、楼梯口或是单元楼门口看到这个小姑娘的身影。
但苏沐橙从未仔细观察过她，脑海里仅仅有个模糊的印象，而现在她终于得以正面打量起安煜子的外形：她留着短发，穿着洗旧了的衣裤，瘦瘦小小的，从背面看去很是雌雄莫辨，好在长了张秀气的脸，虽说肤质欠佳，但整体来看倒也是干干净净的。
从头到脚都是对于这栋楼里的住民而言相当常见的模样，大概也是因为如此才没让苏沐橙在之前留下太过清晰的印象。
苏沐橙眨眨眼，很有礼貌地朝对方打了招呼：“你好，我叫苏沐橙。”说完，又指了指旁边的少年，在他开口之前抢着介绍道，“这是我哥哥苏沐秋。”
“噢……安煜子。”少女的表现比起苏沐橙似乎显得太过冷淡了，她的声音也没有长发少女那么富有活力，而是恰恰相反地压着嗓子，本就有些沙哑的音色顿时显得更加低沉，给人一种满不在乎或是不屑一顾的敷衍感。
偏偏苏家两兄妹好似没一个人觉得介意，兴许随和的好脾气是继外貌之后又一个来自遗传基因的东西。那边苏沐秋关了门，招呼着安煜子进去随便坐，苏沐橙则打开立在角落里的小冰箱，瞥过里面仅有的几捆蔬菜、几袋牛奶，最后拿出了还剩一半的瓶装果粒橙。
长相甜美的长发小姑娘拉过站着没动的安煜子，蹬蹬蹬跑到屋里唯一一张简陋的书桌前霸占了那两把椅子。随后，苏沐橙把那半瓶果粒橙往安煜子手里一塞，当真像个小主人招待客人一样有模有样地笑道：“安安随便坐，不用客气。”
安煜子抿了下唇，她当然不能就这么接受苏沐橙把家里唯一的半瓶饮料让给自己，正要拒绝的时候却听迟了一步的苏沐秋在后面叫道：“哎哎哎，你们倒是给我留个地方坐啊！”
“没有你的地方啦！”苏沐橙扭头朝哥哥做了个鬼脸，坐在椅子上晃着腿不挪窝。
“去去去，回屋写作业去。”
“难得有女生来家里，我要和安安玩啦——”
安煜子对两兄妹无营养的拌嘴摆出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却是每一句话都听得认真。她一声不吭地正打算起身给苏沐秋让地方，一只手却先一步按上了自己的肩膀。少年好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一样，转头宽慰地朝她笑笑：“没事，你就坐在这里吧。”
苏沐秋的眼睛是深棕色的，但不是那种普通的深棕色，是很好看的深棕色。
一行词句单薄辞藻匮乏的形容在安煜子脑海里一闪而过，待她从中回神，却见对方已经把头转回了另一个方向，刚刚瞬间的对视短暂得有些虚幻。
苏沐秋一只手仍按在她肩膀上，他的手掌比起安煜子的皮肤实在是太暖，以至于让她觉得，全身上下只有被苏沐秋接触到的地方泛着滚烫的温度，而除此之外的躯体的其它部分事实上都是死的。
苏家兄妹的小吵小闹最终以苏沐橙撅着嘴起身而告终，她和安煜子打了个招呼，面上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却仍是相当懂事地回到了另一个小房间继续自己未完成的学校作业。
兄妹俩住的屋子其实相当之小。她和苏沐秋所在的地方勉强算是客厅，摆了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以及一架简陋的单人床——总感觉还是把它当作卧室更加恰当；隔壁应该是苏沐橙的房间，家具配置大体相同；这两居室显然是被中间的隔断强行分开的，因而每一间的面积都不大。
安煜子回想起自己家的构造，随后惊讶地发觉二者竟存在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相似度，偏偏她觉得苏沐秋家比自己家要宽敞好看得多——屋子本身当然是没什么不同的，有区别的是其它东西。
收回思绪的时候，苏沐秋已经坐到了她旁边的位置。他开了电脑，趁着开机的时间拿过桌角放着的一只马克杯，推到安煜子身前：“用这个吧，早上刚洗过，干净的。”他说着示意了一下被安煜子随手放在桌上的果粒橙。
“昨天晚上沐橙说想喝果汁，结果买回来只喝了一半就失去兴趣了。在冰箱里放了一晚上，希望你别介意啊。”看出少女的拒绝之意，苏沐秋抢先一步解释道。
安煜子面无表情地听着，黑漆漆的眼珠盯得苏沐秋有点尴尬：他也清楚自己的话讲的太生硬，本来做好了被对方毫不留情地吐槽这明摆着的扯谎，最终却见少女慢吞吞地拧开果粒橙的瓶盖，咕咚咕咚地往杯子里倒上果汁。
他突然就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松的有点莫名，其中还夹杂着一点高兴的心情，其缘由似乎仅仅是因为眼前的少女肯接受他和妹妹的好意——这似乎对他而言有那么一些无从言说的重要意义。
“电脑开了。”身旁的少女轻叩桌面，低低的嗓音唤他回神。
苏沐秋动了动手指，撑着下巴嗯了一声，右手放上鼠标点开桌面上的文件夹。
“嗯……你想玩点什么吗？就这样坐着也挺无聊的吧，我看看啊……你也过来看看吧？”他滑动鼠标，翻看着一个个游戏文件，目光专注在屏幕上，头也不转地往旁边招招手，示意安煜子凑过来自己看。
“大型网游什么的就算了，还是小游戏比较容易上手又能打发时间。连连看感觉太弱智了，消消乐也是，国际象棋？太无聊了还不如三维弹球和蜘蛛纸牌……超级玛丽？泡泡堂？节奏大师？”
苏沐秋越说越起劲，最后已经变成了单纯地细数各个小游戏的优缺点，完全忘了自己打开这个文件夹的初衷。安煜子看着少年那副认真的模样，悄悄将手边没有动过的马克杯往旁边推了推，专注于电脑屏幕的苏沐秋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手微微一挪动便碰到了杯子略凉的外壁，嘴里的念叨正告一段落，恰巧感到有些口渴的少年没有多想，条件反射地就拿起来喝了一口。
入口的是带着果肉的酸甜橙汁。苏沐秋意犹未尽地又抿了一口，突然发觉哪里不对。他猛地放下杯子扭过头去，猝不及防地同少女充满笑意的黑眼睛撞了个正着。
“我没喝过，干净的，放心吧。”安煜子把一只手肘搭在桌上，脑袋倚着胳膊半侧着看向苏沐秋，一对漆黑的眼珠里满是戏谑，那句回敬他之前的话一般的“干净的”三个字带着微妙的上扬语调。
苏沐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不太喝饮料，就算喝也不打算用你的杯子。”
“……噢。”结果连这其实是他的杯子这件事也被看穿了吗。
“得了吧，你看起来可不会在家里放多余的水杯。”
撑着下巴随口说了一句的安煜子，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仅仅几天后再度拜访对门家的时候，桌上便多了一只崭新的杯子。
“行了，我过一会儿就走，你也别管我了，有什么事尽管做。”她可不认为苏沐秋会开电脑，仅仅是为了给她这位不速之客找一点娱乐活动排解无聊。
顿了顿，安煜子又指着杯子补充道：“你要是不喝，我可以帮忙给你妹妹拿过去。”
“……那可是沐橙特意给你的，你这样她该怪我欺负你了。”
苏沐秋隐隐带着一点委屈的话顿时又让安煜子一阵发笑。
这么一闹，少年见自己的小客人好像真的没有要玩点什么的兴趣，索性关了小游戏的文件夹，转而打开另一个软件，坐直身子，双手放到键盘上快速地敲敲打打起来。
那头安煜子好奇地瞄了一眼显示屏上一行一行飘过的字母符号，终是没忍住发问：“你在做什么？编程？”
“啊？啊，这个啊，是帮别人写的小程序啦，就是用在游戏上的那种，能稍微改变一些属性啊什么的……”
“哦，外挂。”
“……就不能含蓄点，管它叫修改器吗。”
“有区别？”
“好吧，没有。”
苏沐秋无奈地妥协道，手上仍娴熟地敲着代码，分出一点心思注意听旁边少女的反应，然而对方却只是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盯着电脑屏幕微微蹙眉。
片刻，她突兀问道：“能挣钱？”
“啊？哦，你说这个……当然了，不然我写它做什么。”
“能挣多少？”
“这可不好说，得看雇主愿意出多少钱。”苏沐秋耸了耸肩，语气轻松地像是在说和自己一家的生计毫不相干的小事，“遇上土豪当然最好，不过有时候一个月没多少大单子，我和沐橙就得吃泡面了。”
编程告一段落，苏沐秋切出输入代码的界面，点击运行打算看看效果，随口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啊，没想到你还会写外挂，够厉害的。”
少女轻飘飘的语调让苏沐秋拿不准这是嘲讽还是真心实意的夸奖，没等他再说些什么，安煜子就拉开椅子站起身来，随手拿起桌上的水杯，似乎打算往苏沐橙房间的方向走去。
“哎哎哎？你还真要给她送过去啊？”苏沐秋嘴上嚷嚷了两句，却还坐在原位没有阻止的打算。
“看你写代码太没意思了，我去找小姑娘玩。”
“沐橙可是在写作业呢！话说你应该也有作业吧，写完了没有啊？”
闻言，短发少女回头，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啊，我已经初中毕业了。”初中是义务教育的最后三年，再往上读书的学费国家将不再负责出钱——苏沐秋很快就理解了这其中的含义，对他们这样的家境而言，这便是学校生活的尽头了。
但他仍是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两下安煜子，瘦小的少女怎么看都是一副小学生的模样：“你这是……跳级？”
“年末满16周岁。”
少女干巴巴地挤出这几个字，不再理睬身后的苏沐秋，径直扭头钻进了隔壁的小房间。
苏沐秋讪讪地摸了摸鼻尖，转头继续专心致志地改起了刚刚发现的漏洞。
一个小时后，当他已经从写代码转成代练游戏帐号的时候，惊觉某位去隔壁送个果汁的小姑娘竟然就这样一去不回了。
他往那边瞧了一眼——竟然还关了门。
突然委屈。
作者有话说第1章 Chapter.01 灯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