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的羁绊》草木孤光

1、全文

　　（一）

　　何家王爷的小世子竟然平安活过了今年的大雪。死气沉沉了几个月的王府中，本来众人已有着手操办丧事的打算了，听到这一难以置信的消息，个个都满脸容光，整个王府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了。

　　京城里谁都知道，何王爷膝下只有一子，名叫何夕。偏偏这金贵的小世子命不好，生来就带病。出生没多久，就有一个道士来到王府，声称掌握了小世子的命数，特来通告一声。这道士对王爷说，小世子的病不是凡间能治好的，每到一年中的大雪节气，就会犯一次病，犯病十五次之后，也就是他十五岁那年，就会命归西天，谁都无法挽救。一开始王爷还以为是江湖骗子，气得把道士轰出王府，哪知他说的话一年一年都应验了。何夕平日只是身体虚弱了点，断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可每至大雪日，就会突然病重，但最后都挺过去了。王爷既悔恨又害怕，看来这道士说的是真话，可又有什么用呢？眼看着一年年过去，转眼就到了第十五年。王爷一面四处求医，一面却想着那道士说的不是凡间能治好的病，早已灰心绝望了。

　　“气死本座了！！”王府一间雅致的客房里，一个身穿黑色锦袍的俊美男子正气急败坏地背着手踱来踱去，一边破口大骂道，“这是什么时候、哪里来的契约？！！为了给这破小孩续命，本座损耗了五十年的修行！你居然说还有两次？！妖监老头，你倒是给本座解释清楚，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契约，为什么本座一点都不记得了？！”

　　红木的茶几旁坐着一位白发苍颜的老人，乍一看有几分仙风道骨，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送入口，再不慌不忙地答道：“你这猫妖，在老夫面前也敢称本座？这契约既然存在，那就是你订下的，我只是好心通知你，免得你违背契约惹了不必要的麻烦罢了。五十年，你们万年不死的妖还嫌多么？”

　　“行了行了，五十年就五十年……”男子不耐烦地摆摆手，心想妖监自然没法给他强加契约，这他是知道的，可……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订过契约呢……正心烦意乱之间，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妖监站起身来消失后，他便应道：“进来。”

　　“北疏公子，世子想要见您。”来的是王府的一位婢女，毕恭毕敬地请他到世子的房间里去。他让何夕活过了十五岁，因而王府里的人都拿他当恩人。

　　“见我？小破孩就是麻烦。”北疏一面在心里发牢骚，一面跟着她去了。他倒要看看，他到底和谁订了这莫名其妙的契约。

　　推开门，何夕的房间里安静得出奇，王妃坐在床边和世子小声说着话，王爷疲惫地站在旁边，几个伺候的人都把呼吸声放得很轻，生怕这位世子一不小心又有危险了。听到开门的声音，几个人全都望过来，北疏露出一个生硬的微笑，向王爷点了点头。王爷也不责怪他没有行礼，也点头致意，随后吩咐仆人们先下去。走过北疏旁边时，他们都向这位妙手回春又俊美无俦的“神医”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何夕本来眼睛是闭着的，听到声响便睁开眼，声音微弱地问：“是救我的那位来了吗？”

　　北疏闻声：“是的，世子，小生名北疏。”

　　何夕没有再和他说话，他小声和自己的母亲说了几句话，王妃便站了起来，道：“北疏公子，何夕他想亲自向您表达谢意。”

　　“呃……这倒不用……”北疏有些不自然。王爷和王妃离开了，他轻声走近一些，看到了何夕。他整个身体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了苍白的脸，虽然气色不佳，但却是一位五官非常精致的少年，那灰白的面色仿佛也被他的容颜同化了，反而增添了他俊秀的气质。

　　“北疏？谢谢你救了我。”何夕的气息很不平稳，说话气若游丝的，可见虽然渡过难关，身体却还是很虚弱，但他看着北疏的眼神却清澈无比，丝毫没有病人浑浑噩噩的神色。

　　北疏扯起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这是北疏应该做的。”心里却不满意地腹诽道，花了本座五十年修为，你小子还是这个病恹恹的破样子，这五十年用得可真不值。但他确信，他是从没见过这个小破孩的，那这契约……现在他更疑惑了。

　　“我……我……”何夕开了口，却说不出话来，清脆的少年音色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无助。

　　“世子有事尽管吩咐。”你……你……你丫又怎么了？

　　“我……从小就生病……”

　　啊？这也关他事？“是，然后？”

　　“我……”何夕期期艾艾地说：“我觉得……看到你……好像……很、很熟悉……”

　　不知怎的，何夕原本毫无血色的脸忽然变得有些红润了，“很亲切……对……”

　　哈？北疏懵了，这小子烧糊涂了？不就是救了他一次吗……

　　还没等北疏回答，何夕又摇摇头，急忙纠正道：“不对，不对，不是看到，是感觉到你好像来了……”他说得有些急了，竟咳嗽了起来。

　　“世子慢点说……”北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应了一句，人却还离着床两三步远。

　　何夕咳完，眼泪都出来了，又说道：“所以……您能不能留在王府里……”

　　北疏当然要拒绝了。他是妖，需要四处游荡以取得修行，况且在府里他也闷不住。可是想到妖监说，这契约以三年为期，所以他还得帮何夕再过两次难关，又瞄一眼这小子眼里还带着泪珠可怜兮兮的模样，他就狠不下心说不……因此，他只能不情不愿地闷声道：“听凭世子吩咐。”

　　“太好了，”何夕顿时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谢谢您了。”

　　回到房间后，北疏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突然他想到，何夕这小子把他留下来，恐怕是想让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继续救自己吧……有了这个念头后，他气得直跳脚。这小破孩竟然算计本座！！！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居然这么精明！！哼，等两年过去，本座管你是死是活，没准走之前还要向死神推你一把呢！！

　　（二）

　　“北疏……”何夕弱气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坐在茶几边的北疏站起来走到床边，有些不耐烦地说：“怎么了？”

　　何夕对他的态度不满却又没办法，摇摇头恹恹地说：“没，没什么。”

　　北疏气得都笑了。没什么干嘛叫他过来？不过他懒得走回去，顺势在床边坐下了。

　　这天是何夕过的第十六个大雪日。这一年间，何夕有事没事就把北疏“请”过去，乱扯了一堆毫不相关的话，害得他根本没有时间修炼。北疏非常无奈，这小子干嘛这么紧张想和自己套近乎，该救的时候他自然会救，不想救的时候他做什么都没用啊，真是烦人的小破孩。

　　“欸，北疏，京城年年都下雪，可我还没见过雪呢。”

　　“每年下雪前，北风已经在刮了，他们会把我房间的窗都封起来，以免我吹到风。可是这样我连在屋里透过窗户看雪的机会都没有了。”

　　“听母妃说，雪是纯白色的，会在地面铺上厚厚一层，整个世界都是皑皑白雪……真想看一眼啊。”

　　后来天气转暖时，何夕竟破天荒地想去屋外走走，北疏注意到，他总是穿着白色的衣袍，一如雪的颜色。

　　一如他苍白的面色。

　　北疏渐渐把契约的事抛到脑后了，甚至有时候，他会忘记自己是个妖，好像真的成了小世子的随从似的。可是当离开何夕身边时，他却意识到，他离自由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呼……”北疏松了一口气，总算渡过第三次难关了。许是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的缘故，何夕这一次的病也比前两次惊险得多，折了他整整一百年的修为。不过常言道善始善终嘛，两百年修为没了，从此也没有什么羁绊了，他又能回到作为妖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临走之前，他去了一趟何夕的房间。何夕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神却依然清澈。

　　“北疏……”他艰难地开口，“你……要走了吧？”

　　北疏愕然。他怎么会知道？

　　何夕虚弱地笑了笑：“我说了，是感觉到的。”

　　北疏没有开口。他心下不知为什么，有了不该有的悲哀之情。可是世间众人，皆有各自命数，他不知何时订下的契约，他会老老实实遵守，所以他用自身修为让何夕的命数有了些许改变；可一旦契约完成，就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何夕会活下去还是死去，已经不是他能左右了的。

　　妖族万年不死，而这三年，会像一颗尘埃一样漂浮于茫茫天地间，无处可知，无迹可寻。

　　（三）

　　“咦……有只小猫……”天庭中，仙童今夕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只气息奄奄的小猫，他进修了五百年，因为表现出色被太上老君挑选为侍立童子，今天是他进入天庭的第一天。天下着大雪，若不是看到有血迹，这只小猫被雪掩埋住，他是根本看不到的。小猫伤得很重，冻得瑟瑟发抖。

　　“好可怜……不行……”虽然不知道天庭里怎么会有猫，但今夕还是决定不能放任小猫死去，他偷偷带回自己的住所，细心替它养伤。小猫的生命力很顽强，不过多久，它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今夕有一次将它带到那棵树下，想让它回原来的地方，可是小猫还是跟了回来。

　　今夕相信，这只小猫和他，肯定有很深的羁绊。

　　不知道又过了几个百年。这天，今夕刚刚晋升为仙师。回到住所时，他却惊愕地发现，有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正靠在门上等他。

　　“今夕，我叫北疏。”他扬起一个妖气横生的笑容，对何夕说道。

　　“这些年，承蒙你照顾了。”

　　今夕终于知道，原来他救的小猫是误入天庭的猫妖，真是见鬼，还赖着不走了……

　　当然今夕很想把他赶走，毕竟天庭是容不得妖存在的，可是这北疏就是不走，有什么办法？而且养猫总是会养出感情的，更何况是养了几百年的猫？

　　“喂，今夕，”又是一年大雪。今夕站在院子里赏雪的时候，北疏从他背后走过来，双手抱胸闲闲地说道，“你怎么那么喜欢穿白衣服？仙族都这样吗？”

　　今夕对他玩世不恭的语气极度不满，他指着面前的雪地恨恨说：“我捡到你的时候，你就要被大雪冻死了，所以我穿白衣服是为了警戒自己，以后再见到快被冻死的小动物，不要傻乎乎地捡回家。”

　　北疏扑哧一声笑了，他走到今夕身边，两人并肩站着。他比有些瘦弱的今夕高出了半个头。

　　“喂，今夕。”

　　“干嘛？”

　　“嗯……没什么。”

　　没事叫他做什么……今夕不满地发牢骚。

　　沉默了一会儿，他却忽然偏过头。

　　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我们的羁绊……就像大雪日那天的积雪那样深。

　　（四）

　　“今夕……你……”太上老君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老君，是我把他带进天庭的。”今夕跪在天帝面前，坚定地说道。

　　“陛下，”太上老君却也跪了下来，“老朽以性命担保，今夕断不会做出这种不智之事。定是这猫妖不知好歹，居心叵测，请陛下下令将这猫妖处以极刑，打散其魂魄！”

　　今夕愣住了。他转头去看同在殿上的北疏，他既没有下跪，也没有吭声，还是像以前一样只凝视着今夕，好像其他人都不存在一样。

　　处决下来了。今夕因为有太上老君的赏识，只削去了两百年的修为，而北疏作为闯入天庭的妖族，却必须魂飞魄散。

　　“你真要替他渡劫？”妖监老头眼神古怪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有为的仙师，心情有些复杂。

　　“拜托您了。”今夕向他深深地一鞠躬。

　　妖监叹了口气，说：“好吧。不过即使有人替他渡了劫，他也没办法完全不遭到损害。可能会损修为，也可能会有别的意外……反正性命能保住就是了。”

　　今夕满足地笑了。他远远地对北疏喊道：

　　“北疏，要记得我今夕啊。”

　　“要记得我今夕啊……”

　　北疏忽然醒过来。他做梦了。可是妖族不同于人类，妖族是不会梦见奇奇怪怪的事情的，他们有时千年才做一次梦，梦见的都是发生过的事，而且，只有有人强烈希望他们回想起什么，并且执念够深时，他们才会做梦。

　　“今夕……”北疏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可他对这个人根本没有印象。

　　黎明之前，他去找了妖监。妖监其实是个仙族，因为被天庭派遣来监管妖族，所以天天和妖族混在一起，也沾上一些妖气了。

　　“老头，我有事问你。”北疏有些不同寻常地不安。

　　“放客气些！”妖监撇撇嘴，不满道。

　　北疏没心情和他斗嘴：“我问你，我有没有缺失的记忆？”

　　妖监楞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突然间，他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做梦了？”

　　北疏沉重地点点头。

　　“是吗……他即使变成这样，也还……”妖监讶异地喃喃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和……何夕有关？”

　　妖监叹了口气，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了，“……后来他真的帮你渡劫了，所以失去了仙格降为凡人……那时候老夫以为他是在说笑呢。”

　　北疏的神情恍恍惚惚的，好像不能接受自己的生命力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告别了妖监，又去了何夕的房间。何夕刚起身，看到他进来却满面惊喜。

　　“喂，何夕。”北疏低声叫他。

　　“嗯，北疏。”

　　“为什么，人会平白无故忘记一些事情？”

　　“不知道，因为我没忘记过什么。”

　　北疏有些艰难地否定了：“不，你忘记过。”

　　“我？忘记过？”何夕睁着清澈的眼睛，疑惑地问。

　　“对，忘记过。而且现在还没有记起来。”

　　何夕听了似乎有些难过，脸色变得更苍白，近乎透明了。北疏看着他……不，不对！北疏惊恐地瞪大眼睛，何夕已经不是身体虚弱了，他分明看到，何夕的魂魄已经在他的身体里安顿不住，隐隐有离开的迹象了。

　　……怎么会这样？这根本……毫无预兆。

　　他连招呼都没打，慌慌张张地跑出房间，找到妖监：“何夕不是刚刚过了第三次劫吗？！怎么会忽然要魂飞魄散了？”

　　妖监面色古怪地盯着他：“你不知道吗？”

　　北疏呆呆地看着他。

　　“不然你以为你的契约是哪来的？”

　　“这人真是疯狂啊，拿自己魂魄做抵押订了单方面强制契约不说，竟然还只订了三年的期限……”

　　北疏仿佛看到，穿白衣服的俊秀少年站在自己面前。

　　“北疏，我们的羁绊好像不够深，你忘记我了……我只能放弃自己的魂魄，换你三年陪在一无所知的我身边……你会记起我吗？”

　　“北疏……？你刚刚跑去哪里了？”何夕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你……什么时候走？”没有回答，何夕又不安地问了一句。

　　北疏走到他身边，“我不走了。”他俯下身，伸出颤抖的手，覆在何夕苍白的脸颊上，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五）

　　“你疯了？！”妖监难以置信地看着北疏，“你是妖！”

　　“对，我是妖。”北疏无所谓地说道。

　　妖监以为他不知道自己的意思，不耐烦地解释道：“他是仙，仙为妖渡劫，顶多降入尘世，沦为凡人；妖为仙渡劫，那可是连人都做不成，只能被打回原形，变成没有思想的畜生。而且永世不能再修成人形了！”

　　“我知道。”北疏坚定地答道。

　　“我是妖。他是仙。”

　　何夕，你说得不对。我们的羁绊就像大雪日的积雪那样深。既然你失去所有记忆之后，都能有足够的执念让我梦见你，难道我北疏如果变成了畜生，就不能让你感觉到我了吗？

　　几年后。王爷和王妃都十分欣慰，何夕过了第十七的大雪日之后，身体状况似乎越来越正常了，甚至这一年的大雪日，他已经能够在院子里看雪了。

　　这一天，何夕又想起了那个叫北疏的人，明明说了不走的，怎么还是食言了呢？他说的忘记过的事，自己还没有问清楚呢。

　　院子里突然吵嚷起来。几个家仆慌慌张张地闯起来，何夕才看清原来他们在追一只误入王府的猫。那是只黑猫，脏兮兮的，它跑啊跃啊，躲开家仆们的抓捕，最后竟然跳到何夕身边了。

　　“咦……”不知怎的，何夕觉得这个场景似乎有些熟悉，他蹲下身子，抱起了那只黑猫。

　　“世子……这只猫不干净，还是交给属下……”

　　“不了，”何夕笑眯眯地摸了摸黑猫，黑猫立刻舒服地在他怀里蹭了蹭，“正好，我想养只小猫了。”

　　这天夜里，何夕做了一个梦。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凝视着他，说：

　　“喂，何夕，记起我了吗？”

　　记起来了，你叫北疏，是我在雪天里捡到的小猫。我们的羁绊，像大雪日的积雪一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