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
-
顾月君的消失不见,自是将员外府上下搅了个天翻地覆,此处按下不表,却说姚柏携了戚玉娘,二人沿着官道快马加鞭,一夜飞驰三百里,待得日上三竿,早已是人困马乏,到了一处镇上,二人便寻了一家饭馆吃饭歇脚,刚叫了两碗素面,便有一女子大步迈入店门,那女子身穿一条绣花长裙,轻纱笼面,对店伙计的招呼理也不理,径直向他二人走来,又在姚柏对面坐下。
姚、戚二人对视一眼,正生疑惑,却见那女子抬手将面纱摘去,露出真容,却不是顾月君又是谁?戚玉娘脱口叫道:“顾小姐?”姚柏也双目圆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顾月君再次得见意中人,心中百感交集,冲着姚柏笑了一笑,未及开口问好,两行清泪便已顺腮而下,三人相顾无言。过了好一阵子,戚玉娘掏出一方手帕递与顾月君,而姚柏也低声问道:“顾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伤……已无大碍了么?”
顾月君接过戚玉娘的手帕擦了擦眼睛,见姚柏神情颇有关心之意,心头暖意顿生,开口道:“姚大哥,我的伤不碍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姚柏急道:“可你,你怎么——”顾月君眼圈一红,说道:“姚大哥,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了,迷迷糊糊的,却又好像听见我爹爹说,你们就要走啦,我,我心中登时一惊,一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们,我很怕,便醒了来,爹爹已经不在房中,我问了丫鬟们,才知他已去为你们送行,我便什么也顾不上,忙着换了身衣裳,赶到马厩,牵了一匹快马,便一路追着你们来啦,老天爷保佑,总算教我追上了!”
顾月君说完这句话,又流下泪来,她并不敢告诉姚柏,她那日自损受伤,其实并未晕厥,只是一被姚柏夺了剑去,心中急痛交加,气闷难当,眼前一阵发黑,又知姚柏就在面前,索性顺势便倒,只盼借机得他一拥入怀,也是好的。至于她被抬回房中,敷药包扎,已无大碍,但想着父亲断不肯放自己随姚柏同行,便来了一招将计就计,假意昏迷,捱到父亲离开,方能追随姚柏而去。而姚柏听了这番话,却是急道:“这怎么行?你一声不响便跑出来,岂不是要急坏了顾伯伯他老人家?”顾月君见姚柏担心父亲竟比担心自己还多,胸口登时一痛,正要出言反驳,却又听戚玉娘问道:“顾小姐,令尊他老人家可知你现在此地?”顾月君听她如此问,心中顿时慌了,忙用手帕拭泪遮掩,口中说道:“我……我不敢让爹爹知道,只在我房中留了字条给他,想来此时他已看过了。”戚玉娘又道:“可你毕竟是员外府的六小姐,就算顾伯伯一时不察,难道府上其余家人便肯放你离开么?别人不论,只说你的贴身丫鬟,还有乳母呢?”
顾月君一听戚玉娘提起小翠和刘妈妈,心中慌乱更甚,自她幼年起,这两个人便一直守在她身旁,此番受伤,父亲又另外派了两个丫鬟来服侍她,日夜不离左右,哪敢放她离开?她唯有出其不意,将这四人打晕,方得顺利脱身,戚玉娘这一问,登时令她想起刘妈妈倒地前那错愕痛惜的眼神,心中一阵剧痛,却又不敢照实回答,只得说道:“刘妈妈她最是疼我的,她知我心意,怎会不放我走?至于小翠,她自小便服侍我,什么都听我的,还说要和我一起走,是我想着她不会武功,怕她在外面吃不得苦,才没让她跟来。”戚玉娘道:“顾小姐,我师门有变,你是知道的,我与姚郎此行凶险万分,也并不敢瞒你。你还是快回家去罢,免得被我们牵连才好。”姚柏道:“玉娘说得很是,顾小姐,江湖险恶,刀剑无眼,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快回员外府去,或者差人给顾伯伯送个信,请他老人家来接你回去罢。”
顾月君见他二人一唱一和,心中酸涩之余,竟又平添几分恼怒,只将身子一扭,叫道:“不,我不回去,你们一定要赶我走,那就杀了我罢!”姚柏道:“顾小姐,你不要任性了!你想一想,顾伯伯若找不到你,该有多担心?”顾月君道:“我说过的,我已留了字条给爹爹,他一看便知。”姚柏眉头一皱,说道:“别说这些了,顾小姐,我和玉娘这就送你回去!”说罢便站起身来,伸手去拉顾月君臂膀,口中叫道:“得罪了!”顾月君被他一提而起,心中大惊,拼命挣扎,叫道:“我不回去!我好容易才逃了出来的,凭什么要我回去!”
时已当午,这间饭馆店面虽小,却也坐了十数个人,吃饭喝茶好不热闹,顾月君这般叫嚷,霎时引得众人侧目,姚柏恐人误会,只得放手。顾月君甫得自由,立时坐回位子,叫道:“姚大哥,你已赶了一夜的路,这会儿却要回去,岂不是白白折腾?就是为了你师门安危,还有江门主,也不应如此耽搁。”姚柏想起师父,愈发焦虑,又见顾月君油盐不进,气得甩手坐下。正巧店伙计将两碗素面端了来,顾月君见状,便对那伙计说道:“就是这个面,再送一碗来,我也要吃。”那伙计放下碗,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便将另一碗素面送来,放在顾月君面前。
顾月君自从昨夜离家后便水米未进,此刻闻见面香,更觉腹中饥饿,忙不迭地抓过筷子,恨不得一口吃尽。戚玉娘拿了双筷子递给姚柏,姚柏接过,却又放下,瞥了顾月君一眼,对戚玉娘说道:“你们先吃,我出去探路。”说完便拿了佩剑,兀自出门去了。
顾月君这边刚夹了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见姚柏走了,忙开口唤他,只喊了一声便被面条呛住,咳嗽不止,眼泪也给咳了出来,正心急间,却见一杯茶递到自己面前,当下顾不得多想,忙接过茶杯猛喝几口,方将咳嗽稍稍止住,抬眼看去,果是戚玉娘所为,再看那戚玉娘面色沉静如水,全无半点波澜,只是低头吃面。顾月君见她虽荆钗布裙,相貌平平无奇,但其举止娴雅、气度从容,倒颇有些林下之风,又想起自相识以来,自己对姚柏一片真心从不加以掩饰,如何瞒得过她,然她却从未恶待自己,反而多有照拂,若论心胸气度当真非寻常女子可比,想到自己昨日见她与姚柏携手之时,竟对她大起杀心,顿觉愧悔不已,只能放下茶杯,讪讪的说了句“多谢”,戚玉娘摆了摆手,继续吃面,顾月君见姚柏不在,倒也没了胃口,草草扒了几口面条,一双眼不住向店外张望。
不多时戚玉娘已吃完了面,喊过店伙计来,差他拿些蒸馍、烙饼之类的干粮,又将那些干粮用油纸包了,提在手中。顾月君道:“包这些做什么?”戚玉娘道:“等姚郎回来,只怕面条都凉了,吃不得,带些干粮给他路上吃。”顾月君道:“你真是细心。”说完便向店门外又看了几眼,仍不见姚柏身影,不由担心起来,忙向戚玉娘问道:“姐姐,你说,他到哪里去啦?为什么还不回来?”
戚玉娘正将饭钱付给那店伙计,听见顾月君问话,淡淡说道:“他去探路,探好了,自然回来。”顾月君道:“可他这么久都没回来——姐姐,他该不会是抛下我们,自己走了罢?”
顾月君说完这句话,不等戚玉娘回答,自己倒先觉得心头发冷,姚柏离开之时分明很有些恼怒之意,她深怕姚柏所谓探路不过是借口,永不再见她才是真意,倘若真是那般,又该如何是好?越想下去便越是恐惧,竟忍不住要哭出声来,忙又追问戚玉娘道:“戚姐姐,你说,他若是真的走了,我们该怎么办?”戚玉娘面色如常,淡淡道:“他若真心要走,谁也拦他不住,他若真心归来,就算不去找他,他也自会回来。”
顾月君听了戚玉娘这番话,一时怔住,初时只觉这戚玉娘好生奇怪,怎么姚柏离开这样久了,她竟毫不担忧,更不提要外出寻找?自己是生怕姚柏一去不返,怎么她反不怕?可细一琢磨,又觉得她的话句句在理,半点反驳不得,口中喃喃道:“可是,可是……”
顾月君连着说了几个“可是”,终究无话可接,只得颓然坐下,两眼仍不时望向门外。戚玉娘将行囊整理好,又将顾月君和自己面前的茶杯分别添满茶水,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只是低了头,双手拨弄着腰间那口短剑的剑穗。顾月君见她周身上下连一件像样首饰也无,那短剑的剑鞘却是镶金挂珠、十分精美,不觉有些奇怪,开口道:“你这口剑真是不错。”戚玉娘闻言抬头,只嗯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再不言语了。
顾月君见她如此,甚觉尴尬,只得又笑问道:“我看你倒很喜欢这口短剑,是么?”戚玉娘停下手中动作,轻声说道:“这短剑原归襄阳昌顺镖局总镖头所有,三年前姚郎奉师父之命去往襄阳办事,途径郊外,恰遇他们的镖师遭人劫镖,眼看昌顺镖局不敌,姚郎便出手相助,赶跑了贼人,保住他们镖车不失,总镖头感激不尽,便将这口家传的短剑赠与姚郎,且与姚郎结为兄弟。可惜世事无常,第二年便听说那位总镖头一病死了,姚郎甚为痛心,睹物思人,对这短剑自是十分珍爱。”顾月君道:“如此说来,这短剑是姚大哥转赠与你的?”戚玉娘道:“去年姚郎与我订亲之时,将这口短剑给了我做定礼。”顾月君心中一痛,嗫嚅道:“他……他待你可真好。”戚玉娘抬起头,正色道:“顾小姐,且听我一句劝,江湖之中危机四伏,你是千金闺秀,不惯江湖漂泊的,还是快些回家去罢,免遭杀身之祸。”顾月君撅了撅嘴,哼道:“好姐姐,你休要劝我啦,我是打定主意,这一辈子都要跟着姚大哥了!你若是讨厌我,那就只管杀了我好了,你不杀我,我便要跟着姚大哥!”戚玉娘道:“我说这些话,都是为了你好。”顾月君心中一阵气恼,左足一顿便站起身来,赌气似的叫道:“我不要你为我好!你真的为我好,就让姚大哥连我一并娶了,不知你肯不肯呢?”戚玉娘叹道:“顾小姐,我肯与不肯,有何意义?姚郎娶我,是他情愿,我要嫁他,是我甘心——倘若他对你无意,不愿娶你,又与我什么相干呢?”
顾月君最听不得姚柏对自己无意,登时恼怒万分,待要发作,却又发觉戚玉娘每一句话都是道理,自己竟无一字可应对,其实她心中何尝不知姚柏全无此意?如今经戚玉娘一语道破,顿觉这几日来千种相思、万般眷爱皆成幻梦,姚柏其人明明近在咫尺,其心却远在天边,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好说?可一想到要离开姚柏,她心中便如万蛇噬咬般痛楚难当,急痛交加之下,竟连礼数也顾不得,猛的出掌拍向桌面,她这一掌运足了力,直震得杯盘移位,戚玉娘添满水的那两个茶杯顷刻便倒,滚热的茶水洒了满桌,顾月君那只拍在桌面上的手自然也难幸免,戚玉娘一瞥而见,叹了口气,取出怀中手帕递了过去。
顾月君此刻已是心头火起,手上虽是沾了茶水,却也不觉烫,更不愿承戚玉娘的情,见她递过帕子来,只觉心烦气躁,想也不想便一掌挥去,将那手帕并戚玉娘的手一并推开,叫道:“拿开!我不要!”话音未落,便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喝道:“住手!”
顾月君一听这声音便觉耳熟,回头一看,果然是姚柏进门来了,她心中一喜,正要开口,却发现姚柏脸色铁青,神情严厉,只瞪了她一眼,便径直赶到戚玉娘身边,问道:“你没事罢?”戚玉娘脸上绽放出微笑,轻轻摇头,说道:“没事,你可探好路了?”姚柏道:“是,咱们这就上路罢!”戚玉娘提了油纸包好的干粮,道:“我买好了干粮,给你路上吃。”姚柏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点头道:“多谢你啦。”说完便将行囊负在肩上,一手持剑,一手拉起戚玉娘,随即大步出门。
顾月君见姚柏只拉着戚玉娘便走,对自己竟是看也不看,登时慌了,急忙追了出去,见他二人解开缰绳,双双跨上马背,并辔而行,忙也牵过自己那匹坐骑,一跃而上,驱马便追。姚柏勒住马,回头道:“顾小姐,我们就此别过,你回家罢。”顾月君道:“我若是不回呢?”姚柏冷道:“回与不回,那都由得你,只请你休要再跟着我们。”顾月君哼了一声,赌气道:“哪个要跟着你们?你们走你们的,我走我的,有什么不对?”姚柏别过头,一抖缰绳,驱马便走,顾月君噗嗤一笑,策马跟上。
三匹马两前一后,在小镇上穿梭而行。这小镇地处偏僻,似这般宝马良驹本就少见,道旁行人纷纷驻足打量,姚、戚二人多有避让,不敢纵马疾驰,顾月君悠悠然跟在姚柏身后,倒也不急不慌,只是她自小养在深闺,除了家人外,哪里见过这许多生人,如今竟被众人围观,顿觉面上发烫,心下十分不自在,只得将那面纱重新戴上才罢。姚柏一言不发,头也不回,一眼也不看她,顾月君知他拿自己无法,心中愈发得意。
三人在小镇上行了半日,艳阳当空,途径茶馆,姚、戚二人便下马喝茶,路遇人家,便讨了水桶打水饮马。顾月君如法炮制,姚柏喝茶,她也喝茶,姚柏饮马,她也饮马,姚柏吃干粮,她也吃干粮,姚柏不与她说一句话,她便也不去理他。待到傍晚,姚、戚二人寻了一家客栈,招呼店小二牵了二人坐骑去,喂些上好草料,又叫给收拾两间房来。顾月君却只将马儿交由店小二代为饲喂,也不提要房间之事,只一路跟着姚、戚二人上楼去了,那店小二只当他们三人是一伙的,便也不以为怪。
却说顾月君跟着上到二楼,看着姚、戚二人各自进房,不由想起前两日他们住在自家客房时的场景,只是那时上有父亲,又兼丫鬟奴仆众多,想进房去看姚柏总归有所顾忌,但如今身边已无一人,姚柏的房门却仍是紧闭,想到这里,不免又起伤心之意,于是悄悄上前,在姚柏门前坐下,将后背倚在门上,想起昨日此时,自己也是这般与姚柏并肩而坐,又觉心头一片温热。只是这一天一夜不得歇息,一旦坐下,倦意顿生,便整个人靠在门上,阖上双眼,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