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雪]三生果》unlim

1、三生果

　　吞佛童子初见剑雪无名，也在一个雨夜。

　　彼时他在人间日久，不记来路，不管去处，行至何处，便在何处，天地茫茫，无一容身所，众生芸芸，无一旧知交。

　　吞佛童子，他的旧事，模糊不清，他的路途，举目皆非，他手上拿着杀人的邪剑，却从来不轻易出鞘，他心中念着故去的旧人，但终究记不得面貌。

　　大千世界，无边寂寞，轮回尽处，磨灭前尘。

　　百年转眼过，留我蹉跎身。这一蹉跎，岂止百年。

　　故而遇见剑雪无名，正当得其时。

　　吞佛童子掸了掸衣角，挥去几点雨珠，他抬头望去，绵密的雨丝自天上来，挟带了寒彻九霄的冷冽，如剔透的帘幕，似无尽的相思，总是不能断绝。

　　涤尽凡俗尘埃的，从来不是倾盆的雨。

　　红发魔者在雨幕中并未打伞，他微背着手，走得怡然优雅，一步一步，全然不被连绵雨水所扰，他金色瞳眸注视前方，唇角还存有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的气度像一个傲视战场的将军，内敛着如火的疯狂，面上缺从来不显，他的冷静是火中炼得的冰，冰又能烧成一片魔焰。

　　有胆子大的路人见了他这副模样，也会驻足旁观，偷偷的瞄上一眼，或者哪家姑娘为他俊秀的容颜所惑，一颗心脏跳个不停，然后红了女子白皙的面。

　　可惜吞佛童子都看不见，他生就一双冷眼，无可喜，无可悲，无牵绊，无贪嗔痴。

　　只是红尘之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

　　吞佛当不知这是何处而来的因果，过了几世轮回，抛却何许旧事，忘记几多旧人，方能遇见他。

　　偏偏他一抬眼，就遇见剑雪无名。

　　他那时还不知道剑雪的名姓，只是从人群中脱出，迎着漫天大雨，闯入一片暗香浮动的梅林，那林子中雪梅一夜俱开，似是因为迎来了某个知心人而欢欣雀跃，而吞佛童子，站在层层叠叠的暗香之中，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熟睡的人，他的思绪，旁人不心知。

　　吞佛童子唇边微翘，勾起些意味不明的趣味，挑着修长的眉，慢慢踱着步。

　　他来到此处，眼前人却还未醒。

　　冷梅树下，睡着一个面目平凡的人，眉睫疏淡，薄唇清雅，身形高挑瘦削，安然而卧时，周身笼了一层微光，将哗然的雨幕隔开，没有沾湿一片衣衫。

　　吞佛童子沉着眼，敛着眉，忽然停了脚步，也不走近，只是隔了好几棵梅树的距离，像着入睡的陌路人遥遥望去，看得认真，观得仔细，他倚着一棵高大的梅枝坐了下来，也不出声相扰，呼吸都故意轻了几分，他安然等待，却也不深究所待何事，所待何人。

　　红尘之中无可待，睡梦之人眼自开。

　　睁开的是一双透彻清明的眼睛。

　　那个人微微直起了身子，清圣佛气自其悠悠荡开，与四拢的梅香相合，他一转眼便看到了红发的魔，也不见有一丝惊异，连疏懒的眉毛都懒得蹙气，只有清亮的声音传来，冷淡得很，又不好说哪里冷淡。

　　佛者道：“原来是个魔。”

　　吞佛听了，便笑答：“竟然是个佛。”

　　这一句过后，又没什么好说。

　　世事便是如此，到得尽处，都没什么好说。

　　佛者与魔物两厢对坐，雨丝绵长，打落梅树枝头嫩红，只听那花瓣微折，簌簌而下，奏成好一曲红尘纷繁歌。

　　佛者微微微微一笑，捻去颊边落叶，似是为了应当下的景，指尖微转就将落叶凑到唇边，他唇色也淡，叶子颜色也淡，正应了佛者寡淡的为人，空寂的脾性。

　　他吹奏的曲子却并不淡，反而有种不输烈酒的浓郁。

　　那音色悠悠扬扬，婉婉转转，如泣如诉，如云雾过世情留不住，如轮回尽陌路无归途，如嗡嗡红尘热闹都成空，最后剩得你我相对无言，都不算个完整的终结。

　　吞佛闭眸听着这曲子，没来由哈哈笑了一声，他好似很熟悉这美妙的曲调，手上还打着轻和的拍子，他或许不知道这音色的韵律，那拍子打到一半，又实在接不下去。

　　吞佛于是嗤笑道：“你这个佛徒吹出相思之曲，修行终矣。”

　　佛者也并不觉得冒犯，他看着这个笑得张狂的红发魔，竟也真的微微沉吟，他问道：“何为相思？”

　　吞佛抚了抚微动的朱厌，眉毛垂了下来，他好像忆起了什么人，唇角挟带些许温柔笑意，可惜这笑容又存了几分血气，几分火气，几分寂寞气。

　　记忆那边，也是空空如也，他都记不得。

　　吞佛便答：“两相情仇，思之如狂。”

　　佛者问：“何为情仇？”

　　这二人好像是就此打起了禅机，分明陌路客，却又有些不能得知的缘分。

　　吞佛似是细细思索，口中话却其实并未斟酌，他仔细的是那佛者的容颜，淡眉淡眼，头发却狂得像朝天的草，说起佛理的时候双目望过来，眼中都是魔者的身影，透彻得像光照世途的明镜，什么都懵懂，却又没有什么不明白。

　　吞佛想着，心中就有一丝止也止不住的笑，他笑答：“左去是情，右去成仇。”

　　佛者微点头，他倚着梅树，又微微闭上眼，淡笑道：“不偏不倚，作壁上观。”

　　吞佛大笑道：“哈，哪里这么容易？”

　　那真是令人称奇的景致了，这魔物生于世便带无限心机，深沉是表，机谋作里，何时有过这样率性的大笑？

　　佛者听了，并不睁眼，只是答语里也带三分笑意：“哪里不容易？”

　　魔答道：“两厢爱怨，如千丝网。你我困缚其中，皆不能动。”

　　佛嘲道：“魔太痴愚，身不能动，心不愿动，作茧自缚，与我何干？”

　　这一语落，因果归其位。

　　吞佛忽而站起，他将手背在身后，面上还是一位似笑非笑，意味不明。

　　他扬声道：“与你相不相干，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声至带起一片魔焰，抗去冷佛气，语闭卷起一股热浪，融去花枝雪。

　　佛者也不惧，他闭眸侧耳听，那魔物红靴点地，一步一步而来，好似多个轮回之前，也是如今模样。

　　佛者一叹：“你我之事，你理得清？”

　　红发魔便又笑，嚣狂张扬，他行止霸道，却偏偏语气悠悠好似调情：“你要我理清？”

　　你来我去，你生我死。

　　相亏相欠，未偿未还。

　　佛者道：“涉万千念，是念成空。”

　　魔者道：“是空非空，是红尘事。”

　　佛者叹：“你这个魔，有佛缘。”

　　魔者笑：“你这个佛，与我有缘。”

　　吞佛童子与剑雪无名今生相遇，正得其时。

　　缘续缘断，是故牵绊。

　　种三生因，得三生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