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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槲兽(尾) ...

  •   三
      花园里的风吹了又吹,一年年就这么过去。明珠长高了些,粉红绯绯的面色都养了回来,她与君安感情极好。有时候君安犯了错事,拔脚逃出去,谁寻也寻不着,表姨无法子,揽了明珠的肩道:“你叫他回来吃饭吧,我不罚他了。”明珠就站到园角,小小声道:“表哥?”君安才从枝叶中钻出来,脸上擦得脏了一点,看着她,两个人面对面的笑。
      表姨在房里打了面水等着,看两个孩子回来,摇头:“小冤孽哦!”绞毛巾给君安揩脸。碧玉在旁边,有一针没一针扎着绣绷子,嗤嗤的笑。
      ——那时候,明珠已知道“碧姑娘”名叫碧玉,是北边什么高门第的出身,因战乱,不知怎么流落到这边来,随身还带了些财物,表姨夫一来怜恤她,二来喜欢她财物,三来若是战乱平息、也可以将她送回去,博些报酬,正是奇货可居的意思。无怪乎特特拨个院子给她住,阖家对她格外容让。
      碧玉的性子也是怪,若和人呆在一起,她嘴里是没什么和顺的话;若放她一个人呆久了呢,她又耐不住寂寞。因此三个孩子时时聚面,碧玉闹脾气时,明珠和君安两个,也无非忍着她罢了。
      那一日,碧玉不知怎的兴致极好,给两人下贴子道:“连宵清月如洗,今晨窗影和霜。逸兴不曾因寒减,小酌敢请邀友来?”明珠于文字上不过粗通,君安解释道:“她说天冷,要我们过去喝几杯呢。”明珠失笑道:“离得这么近,见面下什么贴子。”又踌躇,“我可不会喝什么酒。”
      君安道:“她又哪儿会了?快过年的,左不过是乡下新送来的甜白酒,我看娘前儿才叫给她那边送一罐去,不知她又借这个生什么事。”便拉了明珠同去赴约。
      碧玉闺门空掩,金丝雀在布蒙的笼子里闷闷喳两下嘴巴,明珠眼尖,拉君安袖子道:“在那儿了。”君安顺着她手指望去,果见不远的假山上,一个人乌黑双髻、披件品红缎滚大毛斗篷,闲立着看亭中小丫头理东西,虽是背对着他们,但那装束风姿,除开碧玉又有哪个?走过去,果是她,斗篷里着件灰鼠风毛棉缎对襟褂子,系了掺金珠线的绦带,益显出精神来,笑嘻嘻把手半拢在斗篷中,听两人脚步声,回头笑:“可来了。”
      明珠看那丫头在亭子里,收拾的是些松针,亭外居然还放着些引火、烹饪的东西,心下大奇。君安已诧道:“煮松针下酒么?”
      碧玉看着他,点两下头:“你这人,说俗,还真是俗。——煮它作什么?用它来烧肉,借了这个香气熏着,才是好呢!”明珠听得骇笑。君安已抚掌道:“着啊,烧松针煮肉下酒,何等的烟火气,你还说我俗!”碧玉“哼”了一声:“这叫大俗中翻出大雅,你哪儿知道呢!”君安忙长揖道:“是我不懂。姑娘恕罪罢。”碧玉横他一眼,自己走到一边。
      说话间,丫头已经把松针理好,到亭外升火烤肉,烤的是干净收拾好的三黄鸡。明珠过去帮忙,君安看着有趣,也插一手。丫头骇道:“少爷小姐哎!快退后点,又是烟又是火的,小心沾着,太太那边我怎么交待!”明珠依言退后,展目望不见碧玉,愣一愣:“碧姑娘哪去了?”君安听见,手一抖,一蓬松针落在火边,摔出火星来,几几乎烧着他的鞋子。丫头脸都白了,他只随便拿脚在地上一跺,就举目找碧玉。原来碧玉也并未离开,只是远远的站了,看着这边笑。君安叫道:“你到那儿去干嘛?”碧玉扬声道:“我避避烟!”君安这才罢了,低声抱怨:“偏她事情多。她自己出的主意,又怕烟。”
      明珠只是关心他的鞋子,看并未烧坏,方才放心。听他抱怨碧玉,不好附和,只是陪笑,又站得脚冷起来,便凑得离火近些,待叫君安同来时,君安“哎呀”一声:“刚下过雪,地气都是冷的,她站那么远不要冻坏了。我去叫她过来。”便拔腿走开。明珠伸手一拉,没有拉住,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心里比手更空。槲兽悄悄闷声对她笑了:“你难过吗?你要他?与我定契,与我定契,趁现在还来得及!”
      明珠不回答。三年了,她有这个本事,一次都不曾回应槲兽。不该看的东西,视而不见;不该听的东西,听而不闻。久了也不算什么难事。
      鸡肉香渐渐烧浓,君安和碧玉还站在那边,面对面不知说什么。明珠过去想叫他们,不提防树顶上新下的小雪融了,和着枯叶,一团砸下来,正落在她头上。明珠受惊,“啊哟”一声。那两人原不知明珠走近来,猛听这叫声,倒吓一跳,碧玉身子一晃,几乎没滑倒,君安忙扶住她,一边回头:“明珠?”
      明珠既冷且窘,碧玉轻巧挣出君安的扶持,奔过来看她:“怎么了?”摸她的领口,“可怜,雪水都湿到里面去了!”便拉着道,“快去我那儿换换。”又向君安笑道,“你先去暖阁,酒该烫好了。你先去坐着。”
      君安摸摸鼻子:“原来在暖阁里吃么?不早说!那我们早进去就好。”碧玉啐道:“不是暖阁,难道亭子里摆?我喜欢在这里站着等,你不问,我还当你懂了。原来不懂,那现在赶紧去暖阁里猫着罢。仔细去晚了把你冻坏!”君安挠头,不敢回嘴,就去了。明珠心下发苦。
      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她嗔他、笑他;他恼她、怕她。他们之间的联系,明珠只是不想看见罢了。像槲兽的声音,逼到眼面前来,生生装作看不见……能装到几时去呢?
      碧玉扶她回了房间。瑞脑香烟淡袅,棋盘边散着几本书。明珠看着,只觉自卑。碧玉叫丫头打热水,又自己拣出几件衣服,笑道:“不知穿不穿得下,先试试。”明珠看了看她纤细的脖子,再看看自己手腕,顿觉自己这几年养得圆润了,也是很值得自卑的事。
      心绪不宁的换着衣服,怀里“啪”有个东西掉出来。明珠双颊飞红,忙去拣,碧玉眼尖已经瞧见:“哟,这什么珠子?”自然而然的伸手。明珠脸嫩,一时失察,已经把珠子交到她手里,恨得咬牙。这边碧玉翻来覆去看几遍,鼻子里轻轻“嗤”一声笑,抬眸看她:“旧菩提珠啊。谁给的?”明珠含糊道:“还不是表姨她们。”忙着要拿回来,拉扯间碧玉“哎哟——”一声,张开手掌:“坏了,绳子扯断了。”
      她如玉的手掌上,菩提手串果然已经变成一堆散珠。明珠心下恨苦。这几年她因为身量见长,小手串儿有些带不下,又舍不得放到一边,故特意放在怀里,没好意思让谁看见过,如今竟给碧玉扯坏,她想死的心都有!
      “我赶明儿给你穿回去吧。”碧玉还是笑嘻嘻的。明珠伸手夺:“不敢劳动碧姑娘!”碧玉也不躲,只手一松,珠子噼哩啪啦落了满地。明珠脸色一变,碧玉叹道:“这怎么好?我叫丫头细细再找起来罢。”又问,“我当年送你的珠子呢?”
      明珠本来急得要哭,经她这么一问,忽有点讪讪的:“那个……好珍贵,我收起来了。”一边心里飞快的想:那明珠和帕子是被塞到了哪个角落?碧玉笑吟吟:“肯定不是把人家的礼物收得好好的,单把我的丢了?我可要查你。”明珠大急,正待说话,碧玉又拿帕子将她轻轻一打:“说笑呢!先换了衣服去吃酒罢。别凉了。”
      明珠被她这么一问、一笑、又一打,再不好意思说要留下来拣珠子,只能去了。那一日过完,碧玉没把菩提珠送还来,到第二日,仍然没有。明珠去找她,她干脆称病不见。
      这时候战事已经基本平定,北方光复、新皇即位,正是举世热烈欢庆的时候。明珠却全身发冷。她知道了:碧玉是故意的。明珠介意碧玉跟君安之间的感情,碧玉又何尝不介意明珠?连君安送给明珠的手串,她都想夺走。好过份……实在是太过份了。
      明珠瑟瑟发抖。兽呢?兽在哪里?它一直想勾起她的贪念,让她卖身于它不是吗?现在,她一生中再没有此刻需要它的帮助,它为什么不出声。
      “坏了坏了!老爷忽然病倒了!表小姐,夫人问那支老山参收在哪里?”丫头跑过来,嘴里嚷嚷着。明珠品性沉和,表姨许多东西是交给明珠管的。她定定神,道:“我记得收在厢房那只红木箱里。”便找出来,将丫头打发走了,不忙去看表姨夫,且躲到无人角落悄声道:“你在哪?我同你定契。”
      槲兽从她影子里默默浮现,身形仿佛比以前消瘦,并没有她想像中那么高兴,只低沉道:“你想要的是他吗?我警告你,可能已经晚了。”
      不晚!为什么会晚?明珠坚定的伸出手:“我与你定契!死后,我的魂魄是你的。”
      槲兽凝视她片刻:“如你所请,主人。”它一头钻进明珠的心窝。无边的力量与悲哀充满明珠的心田,她打了个寒噤。
      表姨夫这病来得凶险,完全是突然间发作的,一发作便跌倒在地、人事不省。表姨边急着叫人请医生,边熬了山参给他灌下,也没把他救醒过来。医生来后,把了脉,摇摇头,换个医生,再把了脉,还是摇摇头,说他血冲上了脑,非是医术能救,今后只能看命罢。这么贤良温淑的表姨都急得咬上了牙,一声声骂:“扫把星,小婊子。”也不知骂的是谁。
      明珠衣不解带,夜以继日为表姨父煎药守候,那药里少不得化进了槲兽的咒力,两天两夜,才把表姨父救活过来。表姨父睁开眼,发出微弱的一声:“哎,我怎么躺在这里……”表姨倾刻里泪如泉涌,抱住明珠:“孩子,多亏了你!”
      明珠就等着这句感激。她救了君安的父亲,跟君安之间的联系就更紧密了吧?这一局,她总算胜过碧玉一筹。表姨父病倒的时候,碧玉可是探望都没来探望过呢!——不过,这样说起来,君安呆在他父亲病榻前的时间也没明珠长,心里存着什么事似的,转眼儿就不见了。如今表姨父既然见好,表姨忙着里里外外打点,没顾得上找儿子,明珠迟疑着,自己出来找。
      弦月已经挂上柳梢,夜空墨蓝,略挂了几点透明的星子,明珠吸一口气,觉得空气也是蓝的,忧伤微湿。前面不是君安吗?他脚步的方向,却是碧玉的院子。
      不知为了什么,明珠没有出声,只是提起裙子蹑起脚,悄悄跟在他身后。碧玉门口守着几个人,君安说了几句话、又塞了点东西,他们便走开,君安进了屋。明珠躲到门边,往里一看,吓一跳:碧玉的手捆着。
      君安进去,拉了她的手就道:“跑吧!”碧玉怔怔看他:“你都知道了?”
      “是,我知道你一直自称公主流亡至此。宫里音信不通,我父亲本就为了奇货可居才收留你,如今天下平定,他要送你去报功,才发现你是冒充的,便要押你去请罪。我知道他花了不少银两,求官里只问你的罪、不要问我们一家。才打点停当,他……他病倒了。我到今天才有办法溜进来,你快逃吧!等官府来人捉拿,你就完了。”
      碧玉张大眼睛看他,泪水满盈:“我不是公主,只是宫中侍女,”
      “好的。走吧……”
      “你知道了?你还救我?我以前一直装得公主那么高贵,你也不太跟我说话。如今你知道了我只是个骗子,你还愿意救我?”碧玉声音颤抖。
      君安解开她的手:“走!”碧玉惨然一笑,袖中伸出手掌,掌上托着那一串菩提珠:“我嫉妒你的表妹,把这东西硬抢过来。如今,你对我既有这番情意,我倒也不用留着这个了。拿回去还你表妹罢。”
      “好,好。”君安应着,“你……”
      “我如走了,你爹交不出罪魁,全家遭殃,你不知道么?”碧玉冷下脸,推他出门,“走吧!不然我就喊了!”
      君安踉跄被推出门,明珠急躲,君安已经瞥见她一角裙边,追过去。两人都不敢吭声,一追一逃直到墙外,明珠跌倒了。君安总算看清她的脸:“呵,是你。”
      明珠不语。君安踌躇着,将手串还给她:“她拿的,你不要怪她。”
      明珠心头气苦。她是骗子,他不怪她;她抢了别人东西,他仍不怪她。这个女人是否正派、是否善良,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你爱她。”明珠低道。
      君安一震,并不否认。
      “那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讨厌她的样子?”明珠眼泪滚下来。如果早知道、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呵!她不至于如此,覆水难收。
      君安无法回答。
      以前,他是真的不满和畏惧碧玉。直到发现她是假冒公主,他才爱她了。当发现这个可恶女人犯下了致命的罪,他就爱她了。他要守在地狱的门口不许她掉进去,或者至少,他要陪他一起进去。
      兽在明珠耳边轻声道:“晚了。以前我如果把那女孩子直接除掉,他也许会爱你。现在晚了。”现在他的心为她而燃烧。就算槲兽可以把沧海变成桑田、把火焰变成冰,都不能挽回这份开始燃烧的爱情。
      明珠的声音低不可闻:“表哥,我有哪里不好。”
      “……没有。”
      真的没有。只不过,她是明珠,他喜欢碧玉。她如果是琥珀,那末他喜欢珊瑚。这是他的喜好,与她无关,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明珠含着泪微笑了:“明白了。那我还可以为你做一件事:你会与我白头偕老,表哥。”

      三个月后,碧玉处斩。王府的公子君安与他表妹明珠大喜成婚。王家二老都觉得明珠是最合适的媳妇人选。红着眼圈的新郎挑开新娘的盖头后,却失声道:“碧玉?”
      刽子手斩下罪女的头颅时,看见她手腕上有串白菩提珠,被血染得通红。
      死去的是明珠。槲兽可以把她变成碧玉、把碧玉变成她。她代替碧玉去死,她爱的人能顺利得到幸福,替她出力的槲兽也终于可以吃到她的魂魄。这是多么完美的结局。
      可是刽子手的钢刀划过,明珠才愕然发现:被斩断的是槲兽头颅,而不是她的。
      “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槲兽茫然睁着眼睛。为什么要在深崖下遇见她?她固执愚蠢,为什么一点关系都没有?它跟着她、只跟着她。
      它爱她?也许。它爱着每一任主人。把主人们的魂魄吃下去,也是它爱的方式。但另有一种感情,是宁可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要让对方自由生活。这算什么感情?它不知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也许在等待你的过程中,我等得太久,以至于耗尽生命。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向你要求什么了。”它阖上眼睛。
      法场上的人都散尽。白菩提珠上鲜红的血,变成墨绿色。槲兽终于现出了原形:一片画着符咒的槲寄生树叶。为它画符的人曾说:“我赐于你无尽的生命,直到你找到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这是什么意思?它有一点点明白,但再也没办法向最后的主人诉说了。
      冷风如刀,明珠握着被斩成两截的树叶,复活在无人的法场中,孑然一身,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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