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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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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印象中头一次见到那意气风发的新皇帝时,我正陪着老太后在御花园里走动。
皇宫的布置一如记忆中奢华。太后的着装比起往日倒是素了不少。我瞥在眼里,嘴上也不说什么。
老皇帝生前是最喜太后那身素衣的。不过她先前贵为国母,也鲜少着素衣。
不知她今儿个将这身素衣翻将出来,是要做什么。
我扶着老太后,一同往御花园深处去。从她如今住着的宫殿,到御花园来也是极为方便的。
御花园深处有个池子,栽了莲花,又养了鲤鱼。常有人照料着。从前,我也是来看过那池子的。
太后这次正是想往那池边去。
我扶着她,近了,见池边站了一个人。
剑眉星目的,黄袍加身,看着着实尊贵。
正是前不久才登基的新皇。
皇帝眼睛默默地瞥过我扶着老太后的手,黑眸中暗沉涌动,也不语。
我猜他是心下觉得不舒服了,太后毕竟是宫中的女子,并非我等鄙贱之人可以随意碰着的,便退开一步,将老太后的侍女长唤来:“杏桃。扶着太后。”
杏桃很听我的,也会瞧人脸色,这时便小心翼翼地过来,搀住太后。
见此,我放下心来,拱了手,向新皇行礼。
他沉默着,只摆了摆手。
我倒不知太后还有这么个皇子养着的。
她先前倒也养了一个皇子,是从别的妃子那里抱来的,比我还要大了几岁。不过这位登了龙位没几日,就去了。他也算是福源浅薄的,和着皇兄皇弟斗了这么些年,登了龙位也还是死了。再后,便是这位登了基。
前面那位心狠手辣得紧,凡是朝中之人有意向要跟着的皇子,全被他给暗里收拾了。剩下几个有些地位的,不是被他下药毒死,就是成了庶民。
也幸亏太后将我送出去的早,免了兄弟相争的无趣把戏,今儿倒也能舒舒服服地活着,还成了开国将军家的公子——是她给我安排的。
那开国将军本与她也有些亲戚关系,这安排倒也十分合理,将军府的人也乐得护着我。她与我也还能见面。我头上更是多了个开国将军子孙的响亮名分。
我知这名号是一道护身符。即使几位皇兄有了疑心,也不敢随意动我。离了将军府后,几年来我倒也行事谨慎,生怕将原本身份暴露出去,只偶尔做个“好侄子”,来后宫看看太后。
她常叫我行事谨慎,别乱出风头。我自然懂,进朝几年,也故意没多少建树。是以朝中看我顺眼的人倒也不少。就是先前那短命皇兄,也没觉着我碍眼。
新皇登基大典那日我称病,留在了家中。我是故意不去的。只想给人落一个把柄,将我从这朝中参出去。若是严重些,落一个死罪,倒也挺好的。
谁知他们都想留着我,借我平庸显出自己才华来。非但不怒参我一笔,还给我拼命说着好话。
如此一折腾,那日反倒不如安安分分地看着新帝加冕了。
太后只在池边站了站,便说累了,要我搀她回去。
我依言扶住她,偶然回身,便见那人目光沉沉地盯住我。
我向来不喜别人盯着我看,总怕被人在容貌上寻出几分老皇帝的影子。若是普通百姓,看也就看了,但心中仍是不愉。不过这人身份尊贵,不是我能惹得起的,便也任由他上下打量着。
他一直目送着我远去,直到转角了,那种被人盯住的感觉才消失。
将太后送回宫,看她疲惫睡下,我才从她宫中出来。
她这些年的睡眠是愈发不好了,总要我在身侧,才能安下心来。我知她是对我有着愧疚,却也不得掀了无功无过之臣的面具,上前跪道一声母后。
我其实并不懂她这愧疚从何而来。若论愧疚于我不能登上九五尊位,那皇位本就不该属于我;若论愧疚于亏欠了我,宫外几年来,她待我大抵天下父母尽是如此。我尚未娶妻生子,非人夫也非父,自是不懂了。
从她宫中出来没几步,便又瞧见那新皇帝。
我停住,正朝他行礼,这人就大步走开了。
翌日,晌午,我正准备温书,就听小厮咋呼着,“大人,宫里的太监来了!”
那太监是个白脸的,摆着袖子,手中捧着诏书。他先将诏书念了一遍,才道:“大人,请。”
这诏书内容着实无趣。无非是那新皇感我立功颇多,给我升了官,又赏了点东西。
有些麻烦。我恭恭敬敬接旨,想着这回不知要被多少朝中人在心上记下一笔了。
那太监倒是眼尖的,见我怀中还揣了一本旧书,便问:“大人方才可是正在温书”
我平生没有多少爱好,君子六艺皆无兴趣,唯独喜欢阅书。
他如此问来,我并未多想,只点了点头。
这太监又来,是我温完书后。
这回他没捧什么诏书了,满脸堆笑,却是来请我进宫一趟。
我从前也不是没有进过宫的。想着兴许又是太后思念我了,给几个小厮吩咐了话,便跟着他往宫中去。
我本以为他是太后差来请我,却被他带着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坐着皇帝。他见我来,看着有些紧张,对着几个下人道,“都退下吧。”
晌午的时候,我翻看那太监送来的东西,便在当中瞧见一袭红衣。
我疑心他是对我有疑了。他却只是和我交流学术。
后来的半年里,天天如此。
有时我懒得应付了,他就带了几个人来我府邸。
我平日总觉得无趣,难得有些乐子可寻,他喜欢来找我,我便也由着了。
我身份终于爆出来那日,他正坐在尊位上,不带感情地瞥着朝中除我以外的大臣。
他这份特殊待遇倒也没人发觉过。我心中觉得有趣。他瞧着我的眼神若是让别的人瞧见了,估计要说我祸乱君心了。
爆出我身份的是个佝偻着背的老臣。
我对他没多少印象。毕竟我也才入朝几年,他又鲜少开口。
他算在场的大臣中最年迈的一位了。
当时,这老臣突然就颤颤巍巍地,掀了一副画像出来,手指还指着我。
这画像上的人,在场的官员也都眼熟,正是早已仙去的老皇帝。
朝中霎时哗然一片。老皇帝的脸他们都熟悉,当下心里猜透几分。
我还未有反应,就听几人为我辩驳起来。我听着他们几个和那老臣吵作一团,抬了头,便见皇帝眼神晦涩地盯着我。
老皇帝在世的时候,我也见过他几次。
太后所出只有我一个。她生我的时候,母家势力远没有今日强劲,我上头也还有着几个皇子。除了老皇帝的爱,她在这深宫中,也没有什么可以压别的女人一头了的。
她和老皇帝怕我被陷害,我又体弱,这才狠了心将我送出宫去,只偶尔将我接回宫中。
也幸亏我当初体弱,便一直养在宫里,除了早封了舌的几个侍女,也没谁知道我就是当初病故的嫡皇子。
后来我被送出宫去,我母后膝下便算无了子嗣。
实际老皇帝也就我这么一个亲子了。
他不乐意我被皇位所缚,巧的是我也无心于这皇位。
任谁坐着,其实也都一样。
我退了朝,回了府,给几个下人分了银钱,还了卖身契,便独自走入书房。
我打包了些财物,正欲再收拾些细软,还未出门,便见着他正走来。
他轻车熟路地踏进我的书房来,语气淡淡,“你这是欺君。欺君之罪,罪不可赦。”
“那陛下想要罪臣如何?”我早料到迟早有天身份会败露出来,便也不怎么慌,由着他一步步走至我身前。
这皇帝沉默一瞬,方才开口,“留在我身边。”
我思量片刻,“待在你身边,有什么有趣的么?”
他终于露出个笑容来,讨好地屈膝抱住我,“你想要什么,我自给你什么。”
我扯了扯嘴角,脱了外袍,兀自把他晾在一边。“那你先安静地待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