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净安南》松叶堪为酒

3、前序（二）

　　临淮街上的萧府，是常州的豪门世家，也是几代仕宦的清贵门第。
　　萧净雪从汽车上下来的时候，一眼看到萧府门梁上“诗书门第”的匾额，金漆红底，肃穆庄重。据说是帝王亲笔所题的匾额，是荣耀，也是威权。
　　萧净雪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随在萧广晟身后进了萧府。下车的时候，她状似无意地避开了萧广晟伸来欲牵她的手。萧广晟顿了顿，知道这是女孩沉默的反抗，于是收回手，再没有试图去博得她的亲近。
　　这是萧净雪第一次到萧府。幼时的记忆她没有印象，也不想承认。即便她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果真是萧家的血脉，对她而言，这里也仍然只是一个陌生的所在。
　　只是，她要开始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生活了，在没有母亲陪伴的以后。
　　净雪入府，倒并未如她想象的那般，要见过庞大家族的众多人口。事实上，她只是在萧家祠堂的偏间里，拜见了自己的祖父与生身父亲，以及名义上的嫡母。
　　不管是因何如此，净雪都不想在心里多做计较了。她并不喜欢在众多的陌生人面前被打量品评，仿佛自己是府上的一件玩器，在别人的目光里显露出长处，或者暴露出瑕疵。
　　现下的状况，委实是再好不过了。
　　她跪在堂下的软垫上，接过身边婢女递上的茶盏，低头唤了一声“祖父”，将茶奉给高堂尊位上的花甲老人。只换来老人一声深沉的叹息。
　　茶盏轻磕的声响里，她被婢女搀起，再跪在父亲面前，依旧是双手奉上的茶盏，低头的轻唤，“父亲”二字似乎并未给那个男人怎样的触动，他只是接过茶盏，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便再无声响。
　　再来，便是她的那位“母亲”了。她奉上茶盏，细白的牙齿将唇瓣咬出齿痕，“母亲”二字却是怎样也唤不出口的了。
　　女人出声打着圆场：“净雪怕是累了，这奉茶礼就算好了。”便伸出手来接茶盏。
　　“净雪，进了萧府，你要懂规矩。”
　　女人的手顿在被唤做父亲的男人的声音里，这声音带着克制的威严，让净雪心中生出惴惴不安，和难捱的委屈。
　　漫长的沉寂。
　　“母亲。”净雪终于还是出声，这声音有些重，带着孩子式的赌气和不甘。
　　女人接过茶盏，声音里倒听不出喜怒，极温和地说着：“净雪初来，怕会不适应家里的生活。我特地将东边的院子收拾了出来，拨了徐妈妈去照管——她是府上的老人了，样样都熟悉。净雪，你若有什么不合意的，只管来寻我就是。”
　　净雪抬起头，女人的脸上含着些微笑意，正看着她。净雪别开目光，复又低头，轻声应是。
　　萧府。澄园。
　　净雪的居所，是一个独立的院落。除却位置偏了些，倒是样样都好，很合净雪的心意。只是徐妈妈总是念叨，这么大的院子，净雪一人来住，确实是过于大了。小孩子，福气薄，住不得这般大的院子。翻来覆去的，咕哝不休。
　　徐妈妈到底是年纪大了。这般拎不清，哪里还有半分年轻时候的进退知趣。萧府下人闲时打牙的话，就像高墙外流连的风，来去无主，飘进有心人的耳朵，却吹不动净雪淡漠的神情。
　　萧家太爷尚在，萧府内外再怎样暗流涌动，也还波及不到澄园里的净雪。
　　很多时候，净雪坐在窗下的妆台前，或是睡在卧房的床上，总会想起母亲。
　　母亲终究是不同的。即便她穿着粗布衣衫，从不修饰妆容，做着每一个为生计所困的贫穷的母亲都会做的繁琐杂务，她依然是那些母亲中的另类。
　　即使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世俗女人的刻薄与麻木也从未剥落她脸上的温柔笑容。而在这温柔笑容的背后，藏着苦难磨砺出的刚强与倔强，不曾为人所见，但早已深植于血脉之中。
　　母亲去得突然，却也早有征兆。从她数月前的频繁咯血开始，身体形容便如秋天的叶，迅速萎落。即便是从九头巷的破败民房搬进英国人开的修女医院，也未见起色。
　　生死有命。母亲总说。她不曾避讳自己的病情，但是却强颜掩饰了自己的病痛。净雪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但是每每想起母亲病发时的情形，心尖儿都是战栗的尖锐刺感。
　　徐妈妈从绣房拿来的衣裳，净雪只拣素净的穿。每次饭时围桌同食，沾荤腥的菜她从来不夹。有次父亲在饭桌上说，你还在长身体，不要挑食。
　　她的“母亲”看着她，状似随意道：“孩子的口味，以后慢慢改就是，不急在一时。今后，我让厨房每日做些补汤给她，老爷就不用操心了。”
　　净雪于是突然觉得这顿饭食真是难以下咽。
　　她努力地身体力行，用尽勇气宣示的信号，那个人原来看不懂。而那个明明什么都知晓的，偏偏装作从未明白。她对这个贤淑惠慈的“母亲”，从无好感，此刻更是觉得厌恶。
　　净雪个性中隐藏的偏执，其源有自。她已披上了盔甲，却还未曾学会收敛锋与翼。
　　而这些，在多年以后，她终会明白，并且谙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