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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七日返魂丹·百花祭 ...


  •   帝都春日,积雪融冰。直到这一年,魔境的时局都还算平稳。三年一度百花祭,白玉京人流如潮,昔日宽敞空阔的街道上也人头攒动。

      梵替和沧海葛兰穿着节日的服饰,随着人流一起匆匆赶向都城稷下,那里有推选出的贵族少年舞蹈献祭魔族先祖。葛兰不知怎么逃过了选拨,所以他跑去看人跳舞,其实是挺幸灾乐祸地。

      梵替刚刚不小心迎头大力撞上一个块头巨大的混血魔族的腰带,鼻子痛得要命,可是葛兰非但毫不怜悯,反而催他快走。梵替噙着泪水,费力地在人群缝中钻出一条路来。这一回领舞的就是传说中魔京三大公子之首的林中流,梵替自然也和魔京多数群众一样,对此人十分感兴趣。

      他年纪小,想要在那些倾慕林中流的男男女女中抢占到一个视野很好的位置,自然是很不容易。葛兰却握起他的手腕,不顾他被人群挤扁的危险用力拽着他往前拖,并不忘恶狠狠恐吓他:“别被冲散了!这么多人,小心动起来踩扁你。”梵替腾出一只手使劲揉揉鼻子,一边皱眉想被踩扁和被压扁不知哪个更惨。

      汗臭,烟草和胭脂香混在一起,飘近飘远,跟百花祭这样风雅的名字很不搭边。

      祭典之故,街上拥挤的行人十个有九个戴着假面,因此一旦走散就很难再相认。梵替脸上的装饰却与众人稍有不同,他难得看上一副鬼面,向葛兰要时,对方一口答应,下一刻却提起摊上的油墨笔刷刷几下把他画了满脸,梵替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来,深深懊悔,却也只能……忍了。

      反正葛兰整他就如同照三餐吃饭,他须得时时提醒自己勿要动气,勿要因一点小事伤了和气。哪怕偶尔实在忍不下去之时,也要安慰自己,葛兰小肚鸡肠,自己宽宏大量,小肚鸡肠,宽宏大量,小肚鸡肠宽宏大量小肚鸡肠宽宏大量……

      干干的油彩绷在脸上,很不舒服。梵替努力踮起脚尖,透过别人的肩膀看前面。乐舞已动,十六位宫廷教坊乐手鼓琴,高高祭台之上,八位贵族少年踏舞。他们身穿宝蓝礼服,映着银白冰面,愈发显得姿态高贵俊美。梵替凝目仰视,觉得之首那个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林中流。他一举一动确实都比别人更潇洒,相貌又英俊,天生一股贵胄之气,难怪人人都爱看他。

      祭台缓缓旋转降下,一曲将了,似短又似长。花钗,折扇,甚至粉巾……夹着欢呼,纷纷向林中流袭去。作陪衬的少年们行礼退场,林中流却还须站在那里,承受一些欢呼,再捡起砸在自己身上的美女们的贴身物品。

      帝京少女的激情汹涌难以预料,答礼过后浪潮声仍久久不消,一波又一波热情接踵而至,推挤得林中流站在中央,略略有些尴尬。

      葛兰带些风凉意味地“啧啧”两声。梵替心想,你都不敢去,居然还笑别人。但他自己同样觉得非常有趣,努力跳着脚想看清林中流此刻的表情。

      乐师拨弦,乐声又起,看来除非让林中流再舞一曲,否则不能平众怒了。突然,人群中又响起一波称奇之声和惊叹。梵替被挤在里面,十分疑惑,接连问:“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他很着急,可惜又看不到,好在葛兰一把搂住他的腰将他抬高离地尺余,说:“看那边!”

      梵替奋力望去,只见那一方的人流有些拘谨肃穆,仿佛被下了命令一般,齐齐盯着一个方向。

      后来他知道人们在看的人是荷井风。荷井风那时刚被姚家退了婚,心情有些憋闷,于是来京都散心,没想到正好赶上百花祭。荷井风是财主家的公子,也带了无数下人,为他辟开一方景观很好的位置,自然是很容易地。

      没想到少爷看完乐舞,又看了一看,便跳下软轿,手指前方场内道:“我要去那里。”

      下人们皆很惊恐,因为自家的少爷美貌得赫赫有名,虽然出来游玩戴了面具,但此处人多腌臜,哪怕不暴露整张脸,也太凶险了。

      可惜荷家二少爷向来说一不二。

      林中流就眼睁睁看着一方人群突然止住对他的狂热呼唤,然后是一阵骚乱,然后又是一阵静肃。人群分开之处,一位美人出现,他同身后所有人一齐,呼吸一滞。

      美人身着红衣,衣摆款款仿若流风卷云,虽然半张银面覆在脸上,但那绝代风华仍逼得人心内惴惴不安。林中流直愣愣看他走到自己眼前,看他似乎笑了一笑,然后看他伸出一只手,轻启朱唇……

      他说:“林公子风姿盖世,引得在下倾心不已,不知在下可否有幸共舞一曲,以成佳话。”虽然句句夸赞对方,但姿态之间,已经有了不容拒绝的味道。荷井风长了这么张脸,早习惯了许多人在他一句话面前丢盔弃甲,很少尝试被挫败的滋味,只除了不久前刚刚发生的那件事。

      林中流此刻却无暇想其他,他脑中一团乱麻,只翻来覆去纠结着这么三个字:男人声男人声男人声……然后又变成这三个字:女人脸女人脸女人脸女人脸……

      这边梵替激动地大喊:“要开始了要开始了他俩要开始跳了!”

      乐声渐入佳境,祭台上红蓝两位俊美的贵族少年丰姿秀美,舞姿盛丽,令人目不暇给,很多人都看得一时间忘了呼吸——

      同样忘了呼吸的梵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只听见乐声鼎沸,快要进入高潮。

      就在这紧张时刻,他却突然身子一空,“哎呦”一声,措不及防地摔在地上,幸好站住了。抬头看那罪魁祸首却仍目不转瞬盯着前方,一边甩着手腕说:“抱歉抱歉,手酸了。”梵替没时间跟他计较,只想看到最最精彩的部分,着急地上蹿下跳。

      等他穿透层层人墙,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乐声却突然大作,已是收势之时了。

      梵替沮丧地看着振袖行礼的二人,耳边是震耳欲聋甚至比方才更狂热好几倍的欢呼,但这难得一见的双人共舞,他已经漏掉了最好看的部分。

      身边人潮久久不散,梵替心中怨愤地杵在那里,直到葛兰上前来,摸了摸他的头顶:“还发什么呆?走啦,我们还有事做。”

      梵替看到林中流与荷井风仍在那处姿态优雅地对答些什么,当然他并不关心这个,只是一遍遍地想,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全都怪葛兰,葛兰那个人,只要别人郁闷,他就开心,从来不干好事。

      就好像现在,一边看人跳舞的时候他已经打好算盘要如何设计荷井风。他笑着说:“这人性格太嚣张,一看就知道肯定没几个朋友。我要博得他的好感,实在很简单。”梵替还沉浸在方才的悲伤里,不置可否,也不发评论。

      等到许多年后,梵替坐上朝堂那一天,再看到坐着轮椅进来的荷井风时,就忍不住有些唏嘘。

      如今的荷井风,仍然很自持矜贵,仍然很讲排场,在人前一笑也仍然光芒万丈。

      当年那魔京三大公子的名号早已如昨日黄花湮进时光,就好像没人再提起林中流的武功盖世,人们也渐渐习惯只称呼荷井风是“最最有钱的财主”。

      美人如花的称号和年号一样朝朝改换,不变的只有手中的金子的流量。荷井风身残志坚,化悲痛为力量,变得越来越有钱,比有钱更有钱……

      林中流不肯担当重职,又不好违抗皇帝的面子,偶尔也到朝间晃上一晃。

      梵替偶尔想,他们二人虽不知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一段过往,但必然不会知道当时有个小孩心心念念将错失他们二人共舞的高潮当作年度最大遗憾。

      只是现在他就算想以权谋私地令他们重演当年,也不能够了。……说到底,还是怪葛兰。不过当初他若没有高瞻远瞩地下了那样的狠招,而荷井风把在赚钱上的才能稍微移一点到政治和打仗上,如今只怕会……只是过去而今,谁又能知道。

      今时岂能知明日,昨日可会知今朝。梵替略抬起头,眼角扫了一扫模样恭谨低头站在他下首的宰相。

      有人聚金钱,有人爱权力,这类事总能使人心分崩离析。若是为自身安危虑,葛兰这样厉害的人自当远放海外,离朝堂越远越好。

      所以他能大方地给他这个位置,自认已对他很不薄。他不擅长看人心,但再迟钝也体味得出俯首向他低头的葛兰心内对他的恨意。步步紧逼,悬崖凌空,再回头已是不能。

      当然他也明白,若是没有精明能干的辅佐,他百废待兴的基业只能是一团乱麻……

      林中流站在朝堂尾端,端着因为夫人怀孕要告假回家相陪的奏折,几个同僚交头接耳地凑过来与他聊天,说几声恭喜。

      那个总看他不顺眼的荷井风也摇着轮椅靠到他近前来,不过他所来自然不是为了说什么好话。

      荷井风笑一笑,纵然只露出半张脸,也是十分十的风情万种。林中流干笑两声,做个样子道:“荷大人,幸会幸会。”

      荷井风也呵呵笑了两声,说:“听闻林大人家中突逢喜事,实在令人惊喜且讶异。却没想到林大人不止是战场骁勇如电,就连家中也耕耘迅疾,就仿佛一夜春风来,千树杏花开……”

      林中流本觉得没什么,稍一认真想就忍不住怒火上涌。常理而言女子知道有孕一般需要三个月以上的时间,若是说三月之前,那时战火未停,林中流自然还在外面奔忙,无暇在家中耕种。荷井风此言似乎是夸赞他十分有效率,其实却是讥讽他说不定已绿云罩顶,身为男人,焉能不怒!

      旁边三三两两也有人听明白荷井风的话,想笑,又不方便笑,林中流只觉得一股绿烟渐渐从头顶冒起。

      他实在很反唇相讥一句你就算有种也没法下田,又觉得这样说也太过残忍,便只冷哼一声目光越过他看向别处。他因为夫人孕事告假本就只是个说辞,至于到底什么时候怀上或是怎样怀上,难道还须跟人报备?

      他不回应,荷井风便十分没趣,只好轱辘轱辘转去别的地方找乐子。

      散朝,许多人聚在林中流身边向他道贺,他谦逊一一回应。

      最后下朝的宰辅大人也笑着对林大人说了几句恭喜,又疾走几步,追上长廊上已离开的户部尚书荷井风,一手推上他座驾的椅背。

      “谢过。”

      瞎子一般都很忌讳别人说他是瞎子,哑巴最恨别人骂他不会说话,诸多同僚怀着这种同情又紧张的心理,默契地假装从没看见荷井风的轮椅,更不敢自作主张地表露出自己知道他体有残疾。

      不过宰辅大人沧海葛兰与荷井风的交情,自然又不同。

      他难得地故意叹了口气,然后向那个道过谢便沉默地靠在轮椅中的美貌青年道:“你可真能干,林中流刚刚气得恨不得把你烧了,连我隔老远都看得到他的火在飘……”

      荷井风仿佛还在恍然中,听见此言,隔了片刻,却又抖擞精神反击道:“不敢当不敢当,若论能干,我哪及阁下十分之一分,陛下和宰辅大人您二人之间相隔不过二丈,乌云却似有千重,连在下这个瘫子都看得到的黑漆漆……”

      御殿之中,梵替皱眉合起一卷文书。

      亭外掠过流云,今日在朝堂上看到荷井风与林中流两人,又难免令他想起那年的过往。

      百花祭三年一度,那年过后,不出两年战事就纷起,自然再无人去庆典。今年因为是他开朝登基,各样的庆典计划都密密迭迭排上来,压到户部审议,再转到他这边画勾打叉。

      许多相同的名字,都难免勾起旧时的记忆。

      那一堆密密迭迭的计划中,当然也有赶上了今年的百花祭,后边还注着户部批出的大约的钱款。

      梵替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还是拿起黑笔,在那上面,划了一道。

      一年又是春日,却物是人非。当年一舞动京城,而今风流年少俱不再,荷井风可会伤情?

      而他也有不想再提起的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七日返魂丹·百花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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