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普河

1、树

　　＃
　　晏清堂前的石板已经被人冲洗干净了，上面刻着栩栩如生的燕衔柳叶，燕子的翅羽根根分明，柳条柔韧，丝毫看不出之前鲜血淋漓的惨状。
　　成池在拱门那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的时候撞到了正走过来的三师兄。武陵是个心软的人，乔樾被赶下山的时候偷偷抹眼泪的人里就有他。
　　成池瞥了他一眼，今天眼睛倒是没红着了。
　　“师弟，”武陵叫了他一声，成池侧身停下来，等着他说话，“掌门明日出殡，你继任的事也应该再同二师兄他们商议一下……”
　　“不急。”成池淡淡地打断他的话，径自穿过院子里的拱门走开了。

　　静山万夷剑庄七日前死了掌门，又说凶手当场给抓住了，大弟子乔樾衣袍带血，独自一人与掌门同处一室。
　　成池跟在二师兄身后踢开掌门卧房大门，最先看见的不是自己叔父双目圆睁形容可怖的尸首，而是大师兄苍白的一张脸。
　　下面的小弟子愣了好些时候才一拥而上，把乔樾扭了按着跪到成池面前，一向稳重的二师兄也满面惊愕说不出话，只会跟着大家转过头看成池。
　　成池自幼父母双亡，叔父收留他进了剑庄，做自己座下最小的一个亲传弟子。虽说收留他是叔父开的口，但成池四岁山上，几乎一直是乔樾照顾着长大的。
　　这位大师兄也是孤儿，据说是个根骨清奇的，掌门亲自寻了来带在身边。成池平日里跟着乔樾练功学剑，倒也没觉得师兄有多么厉害，只是他是个格外心细的人。成池练功偷了会儿懒，假装生病去山后玩，自以为万无一失可乔樾总能看出来。
　　而就是这么个心细的人，堂而皇之地握着一把沾血的匕首，半边衣袖都是血的被人抓了个正着。
　　乔樾面色苍白，额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汗，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成池在宽大的衣袖里捏紧了自己的手指，问他:“是不是你？”
　　跪着的人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是氲着水雾，可到底是一言不发又低下头去。
　　“说话呀！”人群中武陵急声催促。
　　乔樾仍是出声，低垂着头，黑发从面前垂落下来。他面前空出来的地上扔着那把沾血的匕首，猩红的颜色刺目，没人愿意去多看一眼。
　　僵持之下，乔樾被暂时关押在晏清堂，剑庄封山查人，把当晚所有进出过东苑厢房的人找出来对质。乔樾除了是唯一一个跟掌门共处一室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可能伤得了他的人，余下的都是些做杂事的小厮仆役。
　　即便没有人亲眼见到乔樾杀人，凭这样的证据几乎就可以定论他就是凶手。弑师忤逆，背叛师门，按理应当废去武功，逐出师门。
　　次日众人再次被召集在晏清堂，乔樾发髻散乱，眼下有深深的乌青，木着脸跪坐在大厅中央。二师兄手持律典读过一遍，低头看向乔樾，低声说:“大师兄，你说句话吧。”
　　乔樾缓缓地摇了摇头。
　　“事出蹊跷，我们不能武断行事，可你如果不说什么，我们也没办法……”
　　“不用他说，既然难做，就不必急于一时。”人群之后成池突然出声，“若半月时间内，他能另外找出真凶便罢，若是不能或本无他人为凶，再按规矩处置。”
　　乔樾凌乱的发间落下两滴泪水，浸进他深灰的衣袍里。
　　成池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分量，却是此刻听起来唯一可行的化解方法。乔樾上山二十年，一向温和稳重，若是骤然处置了他，不仅难以服众，也怕让剑庄乱上加乱。
　　一片灰衣的剑庄弟子全部沉默不语，即便是这样的方法，也让人足够难受。成池等了一会儿，只觉得这静默足以窒息，像一块庞大的湿布盖住魂灵和口鼻，他挥挥手:“赶他下山吧。”

　　那之后山上再没见过乔樾，小弟子们说他是按照规律，在晏清堂前挨足了七七四十九下云杉板，摘掉了头冠佩剑赶下山去的，模糊的血迹从青石板一直到下山的台阶。之后剑庄操办掌门丧事，那些血迹足足三日后才被人清扫掉。
　　到今日掌门成千极停灵七日满，成池承诺给乔樾的半月期限也过去了一半。静山之上依旧是草木深深不知岁月的幽静，那夜里山间聚集不散的雾气白日里凝成水滴，从小叶榕的叶子上滑下来。
　　西北面一排厢房，窗棂上刻着百灵的是成池的房间。十三年前上山的第一夜，那还是乔樾的房间，成池揪着自己的小包袱仰着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乔樾从床上跳下来，用外套裹住成池，他的声音很轻:“夜里山上露水重，你别着凉了。”
　　房里没点灯，乔樾的五官隐在黑暗里一片模糊，但他的手心温热，紧紧地贴在成池背上。成池还记得自己抹着满脸眼泪，口齿不清地回答他:“我不会着凉的。”
　　乔樾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笑容看不真切，只觉得气息像吹过春日枝头桃花的风，带着香气和暖意裹着人心。他说:“小师弟原来这样厉害啊。”
　　成池收回目光，原想着换身衣服，想起这些也不愿意再回自己的屋子。这山上露水真是重，只是站了一会儿，也觉得沉沉的凉了一身。成池边走边想，或许砍了这山上的树，能暖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