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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杜维祯才要举步,只听顾七荷突然惊呼:“哎呀糟了!”

      众人都吃了一吓,忙看向她时,只见顾七荷几步走到那姑娘方才跳下来的位置,指着院墙大声道:“年前才换的新瓦,这就被你踩掉了,姑娘可要照价赔给我们!”

      她夸张的挥动着手臂,果然话未说完,粉衣姑娘早顺着七荷指的方向看见了杜维祯,怒喝一声“哪里跑”,便扑了上去!

      杜维祯的手还在半空中,只差一点便摸到门栓,此刻眼瞅不好,一侧身闪过,却被那姑娘捉住腰带,奋力一扯,生生将带钩扯落。

      铜钩落地叮当有声,杜维祯双眼一亮,脚尖轻挑,那带钩“铮”的一声飞起,长了眼似的直奔那姑娘面门而来。

      姑娘大惊,忙闪避时,杜维祯却手忙脚乱的开了门,飞身上马就跑。二人一前一后追出院子,隔着老远还听见杜维祯大喊:“姓顾的,你干脆别叫小荷花了,改叫毒莲花吧!”

      毒莲花怕什么?能药死你就行!

      顾七荷瞧着他们的背影放声大笑,全不顾云峥在旁,连屋檐下的燕子都被她惊飞了几只,半晌才渐渐住了声,抹着眼角的泪花,兀自上气不接下气。

      西天的云很淡,几缕微风吹过来,带着初秋的凉意,云峥知道自己该进房去了,却迟迟不想挪动脚步。顾七荷的笑容是那样无拘无束,仿佛将他满腔的愁绪都一扫而空,留下的尽是说不出的畅快。

      自十五岁起,云峥便再没这么痛快的笑过。

      他努力的读书,安静的隐居,似乎远离少年时的一切,就能将自己同往事完全割裂开去。可那些忘不掉的片段却永远能够不请自来,悄悄地渗进他的梦境,一次一次将他惊醒,又一次一次将他抛进绝望的深渊。

      在世人看来,云峥家财巨万,人生得芝兰玉树般俊美,偏偏又长了一双生死人肉白骨的妙手,是多少人巴望不得的出身,他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也许是死亡?

      云峥静静的立在晚霞中,感受着心脏在胸腔中的微微震动。他枉为医者,却救不得自己——十五岁那年的变故将云峥打翻在地,看诊的大夫们一致断定他活不过二十岁。可云峥挺下来了,凭着超人的毅力,他硬是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高烧,艰难的躲开了命途中连绵不断的暗礁。

      但这样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人生,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肩头微暖,不知何时,顾七荷悄悄回房取了件斗篷,替云峥披在身上。他未及出声,温热的茶盏便塞进了手内,和暖的水汽氤氲着云峥的双眼,连萧索的晚风都渐渐温润起来,远处暮山如黛,点点寒鸦在胭脂色的云霞中盘旋,仿如一轴静谧的画卷。

      顾七荷的人生呢,一定是有意义的吧?

      她上次探亲回来的时候,面上还有些微戚容,想是家中亲人不舍,又或是匆匆会见了久候的情郎,万般不情不愿的回到得园来的。这样的牵挂,也许是七荷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才能让她暂时忘却主人的各式刁难,充满希望的去迎接未来。

      不是不羡慕她的。

      云峥抬起头,望着天际初升的圆月,心头是说不出的酸楚。

      “公子?”

      云峥从怔忪间醒转,看见顾七荷忐忑的眼神。

      “方才是我唐突了。”

      “嗯?”

      顾七荷扭着衣襟,脚尖在地上不安的搓着。她只图一时快意,竟将主人的朋友也捉弄起来,若是杜维祯不依,转头回来向云峥抱怨,那可是她一个小小的奴婢无法承担的。

      那你当时想什么去了?

      七荷心中悔上来,真想敲自己一个爆栗。云峥自然是宽和的,每常即有小小争执,也都只是说说罢了,但这次自己让他在朋友跟前丢了面子,却不知他要怎生处置。如今云峥越是一言不发,七荷便越是不知所措,看他举首望天,都以为是在思量如何发落自己。

      罢了!伸头缩头,总是一刀,不如早些投诚,就算当真要赶她走,也好过被晾在一边钝刀子杀人。

      “你知错了?”

      “是。”顾七荷老老实实点头,“我不该揭穿杜公子的行踪。”

      “就这些?”云峥的语气越发让人品不出滋味。

      “呃……我不该跟杜公子拌嘴。”

      “继续。”

      还有?顾七荷搔搔后脑,抬眼看看云峥,那人面上却一丝表情皆无。她绞尽脑汁去想自己的错处,许久才嗫嚅道:“我不该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还,还给公子添堵。”

      云峥不答,定定望着她,就在七荷以为他要开口训斥自己的时候,云峥却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堂屋。

      这就算完了?

      顾七荷摸不着头脑,愣了移时,忙也跟了进去,谁知刚踏进门槛,便见云峥端坐在茶案前,面色说不出是阴郁还是平静。

      “过来。”

      “哦。”顾七荷拿捏着,小心翼翼跪坐在了他对面。

      “你做错了什么?”

      “错……”顾七荷一发疑惑了起来。她做错了什么,刚才不都已经答过了么?难道那些还不够,难道……

      阴阳怪气的真真气死人!

      顾七荷张了张嘴,这才想起自己正在认错,刚要把方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眼前忽然多了只杯子。

      “添茶。”那人用线条优美的下巴指了指空盏。

      顾七荷认命的重新开了茶炉,洗杯,点水,葱尖似的手指在白如凝脂的杯盏间逡巡,海贝般圆润的指甲被热气熏着,一会就成了可人的樱粉色。

      “惟祯看起来纨绔,心里是极有分寸的。”云峥接过滚烫的茶盏,轻轻呡了一小口,面上微有得色。

      有个鬼的分寸!七荷腹诽。

      “他短短几句话,就试出了你的性子,你却连他的底牌都看不透。”

      哈?顾七荷提壶的手顿住,开始回想白日里的对话。

      “我其实……”她迟疑着,自己也不确定想到了什么。

      “你其实并不想挑衅,只是觉得自己被他冤枉了。”

      “难道不是冤枉么?”顾七荷扁嘴,“他当然是公子的贵客,但这不代表他可以用那般肮脏的心思来揣测我——我为人奴仆是为了养家活口,什么攀龙附凤的事,我压根就没想过!”

      “你觉得他看不起你?”

      “本来就是。”顾七荷低声嘟囔。

      “你觉得他看不起你,是因你将自己看得太低。”云峥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沿,像是在教导懵懂的孩童,“就算是致命的钩吻草,也可以消肿止痛、祛瘀杀虫。但如果你从心底自贬身份,那么不管人家是否真的看不起你,你便已经看不起了你自己。”

      “我……”顾七荷语结。仿佛有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划而过,但究竟是为何物,她却死活也想不清楚。

      “人当然可以有刺,但光是有刺,并不能让别人高看你一眼。”云峥拿起另一只茶盏,也替顾七荷斟了一杯,放在她面前,“你是种药草的,自然知道两面针有刺,但只要它能入药,药农们即使划破了手指,也会采它种它。”

      顾七荷望着他,似乎一时不能领会:“公子自然说的极是,可我们做奴婢的……”

      “你觉得自己是奴婢,你便是奴婢。你觉得自己是主人,你便是主人。”

      可以是主人的么?

      “你不是来学医术的么?”云峥食指沾了些茶水,在桌面写了一个“殹”字,“为医者,首先要能看清自己的心。这其中的‘矢’字即为砭石,用来破开痈肿,你若连自己的心都不定,只会跟着别人的态度犹疑不定,却如何找准位置,替病人排脓放血?”

      “您是说……”顾七荷蓦然挺直腰身,她已经明白了云峥的意思——人固然有地位高低之分,但只要人有本事,自己立得起来,不过分自卑,亦无过分自尊,便不会再受地位和他人言语限制。

      她想通了这点,心里欢喜至极,端起面前茶盏一饮而尽。云峥却不再多言,自顾自起身,朝里间的书房走去。顾七荷望着他的背影,想要说什么,却寻不到合适的一句。

      她来得园这些时,云峥虽然早已不复起初的抗拒,但却从不跟她长篇大论的讲过什么,即或是偶有调侃,亦不似今晚这样郑重,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云影湖边,教人安心而意味深长。顾七荷品着品着,忽然觉得他的话里有种不同以往的伤感,仿佛拨开了重重云雾,望见了那人心底嶙峋的险峰。

      “公子?”

      那人停住脚步,却没有转身。

      “我却还有一问。”

      “问来。”云峥并不回头。

      “我瞧着公子每每喝药都皱眉,想是嫌苦,要是配上些甜点一起,许就能好些,但不知公子爱吃什么口味,我好提前预备了来。”

      云峥挑眉,略带惊讶的看着七荷:“我还以为你要问那姑娘的来历。”

      “公子也忒把我看低了些。”七荷一笑即收,走近前,恭恭敬敬施了个礼道,“我没读过书,阿爹教过几个字,却也不曾教导过方才那些道理,如今听了公子一席话,只觉得像是忽然天亮了一般,当然要谢谢公子。”

      云峥不防她如此郑重,倒有些赧然。他惯于离群索居,也从不与下人深交,也是今日心绪不佳,竟无端说了这许多,自己都觉得奇怪。但云峥也只迟疑了一霎,便自嘲的笑了笑:“这是我的不对了,才说过要你自尊自重,又把你当做三姑六婆一流人物。”

      “公子说到哪儿去了!”顾七荷“扑哧”笑开:“不是三姑六婆,就不能好奇么?我要打听这些,自然是去找冯伯那个大嘴巴,才不上公子这儿来讨没趣呢!”

      她笑得弯腰控背:“您放一百个心,我虽没上过学,但该问的不该问的,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都有数着呢!”

      这丫头!

      云峥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只得望着她微笑。那女孩虽掩着唇,笑声却不由自主的流泻而出,弯如月牙的双眸在灯影里闪着光,让这个微凉的傍晚都不再那么寂寥。

      冯伯是夜里才回来的。

      七荷拾掇好厨房的锅碗瓢盆,伸了个懒腰正要回房,扭头望见他佝偻的身影进门。

      “冯伯,这早晚的你去哪儿了?”七荷赶上去,伸手去接他臂上挎着的包袱。

      谁知老头向后侧身,小心的让开了她:“放假告归嘛,回家看看。”

      回家?顾七荷有点疑惑。陈管事说过,冯伯是个孤老,一辈子没婚配,当然也没生养,只说家在隔壁湖州,却鲜少有什么亲眷朋友来看望,怎么忽拉巴的变出个“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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