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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血染花 ...

  •   黑黢黢的夜,黑黢黢的屋子,还有个黑黢黢的人影。

      月华倾泻而下,透过浮纹雕花木窗静静流淌至暖阁内,半明半灭,似水无痕。倏尔有吱呀声响起,寒风伴着些许清辉顺势闯入,继而是一娇小黑影灵巧翻过。

      宝蓝色床帏似受到了惊吓,兀自颤抖个不停。黑影猫下身徐徐靠近那方床榻,浓重墨色下只见一双锐眼犹是阴戾。隔着重重纱幔,隐约可见里头海棠团花锦被微微隆起,勾出一玲珑纤瘦身形。

      瞬时冷光乍现,宝蓝纱幔被平整撕扯成两半软软坠地,利刃在空中划出银色弧线,直直劈向那大朵大朵团簇在一起的海棠衾面上,可却似落在棉花絮中那般没了下文。黑影怔住,忙不迭抬手去揭被子,只见一金丝镶边软枕咕噜从锦被中滑落,滚至她脚下。

      “都已经失算过一次了,没承想还会再步一遍后尘,当真愚蠢。”

      似有翠玉掷地,发出清泠声音。黑影晃动,猛一回头,但见红木圆桌上亮起一盏琉璃八角灯,橘光懒懒散开,照应出桌旁纤瘦佳人。唇角勾起轻蔑弧度,杏子眼微眯淌出盈盈寒色。

      因习惯了昏暗,黑影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良久才强撑开眼皮。黑衣裹身,墨发束成利落马尾自然垂下,五官平平,眼距虽宽却仍旧掩不住其中锐利。

      果然……

      林鸾的笑容越发寒冷:“怎么,事到如今,你背后的主子还不肯现身吗?”

      化不开的沉默凝结在暖阁内,任由橘光氤氲也柔转不开。

      “卿本佳人,奈何为凶?”

      话虽是对着面前这位黑衣人说的,可杏子眼中投映出的,却又好似另有其人。即便如此,黑衣人依旧不发一言,只一味地阴沉着双眸回视她,僵硬的气氛宛若绵延群山,毅然横亘在二人之间,良久不见消弭。

      “林姑娘才智过人,名不虚传,妾身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清丽话语陡然打破此间浓郁,橘光融融,在茜纱窗上依稀勾绘出半副玲珑侧影。林鸾斜眼追随着那人,右手则渐渐拂上腰间的绣春刀。

      雕花木门被吱呀推开,一只藕色芙蓉绣鞋携满外间干涩寒气跨进门槛,继而是一袭流彩暗花云锦罗裙,上头配着如意云纹上衣,外头罩着件软毛织锦斗篷,兜帽下压着鸦羽般的乌发,肤白凝脂,眉眼生娇,虽巧笑淡然,可笑意却终归未括进眼中。

      “给秋夫人请安了。你我二人果真缘分匪浅,刚分开才不过一个时辰,竟然又见面了。”

      林鸾转向来人,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状若平常,小身板却挺得笔直。

      秋夫人敛眸以示回礼,玉手捧着个金葫芦掐丝珐琅手炉,十片葱白小指上还染着淡红色凤仙花汁,更衬其肤白胜雪:“既然都闹到这副田地了,姑娘有什么话,直说了便是,妾身不似你们,不会说那劳什子弯弯绕绕的漂亮话。”

      藕荷绣鞋又婀娜迈进了几步,随意打量了一圈,笑得更加妩媚。林鸾摆足气势,扬起水藕般鲜嫩的脖颈冷哼道:“那就烦请秋夫人恕林鸾无礼了。”

      边说边挺胸上前一步:“城中那起惊世骇俗的挖心杀人案,可是秋夫人苦心孤诣的大作?”

      织锦兜帽淡笑颔首。

      “所图为何?”

      “林姑娘不是都知道么。”举起一只玉手揭下兜帽,扶正发髻上的朱钗,又顺着面颊轻轻抚下,“倘若不是为了这皮囊能永久光鲜,谁愿意去吃那劳什子古怪秘方,光是听就倒足了胃口。”

      杏子眼上秀眉蹙起:“生老病死皆是自然,你这般逆天改命,残害无辜,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秋夫人似有多年没听说过如此笑话,扑哧一声忙背手掩嘴,另一手翘起兰花指点向她去,“那就快些让妾身开开眼界,这世间报应究竟为何物?”

      怒火蹭的一下蔓延至灵台,林鸾顿觉心中作呕,喉间似含了只苍蝇般恶心。

      “姑娘就不想知道,妾身为何如此执着于这皮囊?”话语间融着些许失落,眼神哀怨。

      林鸾扯动嘴角,不耐烦地摩挲着刀柄,脑中飞速运转估量,想这房中虽只有一位能武之人,可外头的埋伏恐怕不容小觑,若是硬闯,胜算只怕不到一成。

      秋夫人见她并不理会自己,有些着恼:“世人皆道我与老爷青梅竹马,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原本我也曾这般天真,以为我们能安稳喜乐直到白头。”

      握在刀柄上的手忽而一颤,怔怔看向那人,原本清晰明朗的思绪被无端抛来的线团给打乱。“青梅竹马也未必就能暮雪白头”,清泠的声音在灵台中不断回荡徘徊,挥之不去。

      见她似乎提起了兴致,秋夫人也敞开了话匣子:“一女子生在这世上,本就有许多无可奈何,未出嫁前依附着父家生活,出嫁了便只能凭着夫家过日子,还有个劳什子七出之条在那摆着,当真越活越无趣。”

      还真叫言澈这小子猜中了,这对夫妇,果然有猫腻。

      “说起这七出之条,你可知我最恨哪一条?”

      林鸾沉吟,心中虽有个大概却又不好明说。

      “无子,为其绝世也。”丹唇轻启,却是刺骨冰凉,“妾身腹中本无太多墨水,可这费舌头的话,却莫名记得真切,一字不落。”

      望着眼前如花似玉的蛇蝎美人,林鸾突觉怅然。纵使是如花美眷又如何?到底是抵不过世间条框。这几年她也略有耳闻,秋夫人嫁来多年,诞下一女后便再无所出,秋老爷子虽一直未纳妾,奈何人言可畏,若是秋夫人再无法诞下子嗣,这小妾迟早是要过门的。而她呢?色衰则爱驰,倘若失去夫君的依仗,膝下有无子可供撑腰,晚景生活可想而知。

      “妾身早年产女害了病,想要再诞下一儿半女委实苦难了些。更何况妾身本就以色侍人,如若能一直保持这般美艳皮囊,想老爷即便是纳了妾,定也会疼惜爱抚我多一些。”秋夫人再次抬手搭上面颊,纤长睫毛柔柔垂下,于眼睑覆上淡淡阴影。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林鸾讥讽,适才的怜悯烟消云散。

      “哼,你和他都一样,见不得我好罢了。”秋夫人颦起双眉,面上娇羞一扫而光,“说是为了我好,才将案子挪到刑部压着;说是为了我好,才寻了个替罪羊下狱;说是为了好,才宿在衙内,竟连家都不肯回来了!”

      林鸾挑起一边眉梢,摆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倘若真的为我好!他就该趁案子还在手中的时候火速办了,婆婆妈妈怕这怕那的,心里分明就只有他自己的前程!还有那没头脑的替罪羊,哼哼,若是我再晚上一时辰下手,他就什么都招了吧。”精致的脸颊渐渐狰狞,皮笑肉不笑,哪还有半点端庄美人之姿,竟比那阴间鬼厉好不到哪去,“前头刚说好,只要我不伤及那些个在朝官员,他便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可结果呢?哼哼。”

      夜色如水,遇冷化冰,丝丝入骨。

      “夫人可知,你刚刚,都说了些什么?”林鸾摩挲着刀柄冲她灿然一笑,“你就不怕我将这些写成供词呈递给皇上?”

      秋夫人闻言,不怒反笑,抬手扶了扶鬓间的珠钗:“林姑娘莫不是真以为,妾身蠢顿至此?”

      笑靥凝滞在林鸾唇角,冷峻爬上眉梢,心中百转千回后方才静静吐出几个字:“你想以我的心,我的血入药。”语气却不是上扬的问句,而是在平淡地陈述一件事实,一件好像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实。

      “林姑娘就是林姑娘,一点即透。妾身最喜欢与你这般聪明人讲话。”笑意重现在秋夫人樱口之上,依旧不达眼眸,“杀了你,一劳永逸,外面那些个锦衣卫,妾身还不曾放在眼里。更何况,依林姑娘的美貌,于妾身而言定是大有增益。”

      今夜有风,有云,有月,却黯淡无光。

      “秋夫人凭什么就以为,我会乖乖就范?”林鸾抽出绣春刀,杏子眼伴着玉指轻拂过刀刃,恍出银色弧光。

      “妾身虽久居内围,外头的大风大浪自然没林姑娘见识得多,”秋夫人偏头扫了眼身后的黑衣女子,那人承了命,从怀中掏出一个金丝团成的圆滚小巧物什,于手中来回摩挲。只见绛紫色烟雾袅袅从球中晕出,盈盈柔开一室迷离,“可相对的,若是论起这深宅大院里的手腕,林姑娘就断断比不得我了。”

      眼前忽地抹开一层水雾,淡去二人身形。林鸾眉间紧锁,心叫不好,抬手挡在口鼻处敛去气息,死命眨巴双眼妄图恢复眼力,却奈何这诡异烟雾早已入体,只搅得她灵识混沌发沉,抽丝般夺去她周身的气力。脚下踉跄,撞到后头的圆桌,上头摆件稀里哗啦跌倒一片。

      模糊间似有人靠近,蛮横搭上她肩头,气力之大仿佛要将骨头捏碎。林鸾发狠,用力咬破舌尖,嘴中腥甜蔓延,为她挣来片刻清醒。挥刀迫退身前黑衣女子,心手不协,活脱一个醉酒狂客胡乱舞刀,重心不稳撞翻了身侧的花架,待后脑勺结实与墙猛烈撞击后才停下动作。

      不对劲!不对劲!明明三人都置身于迷烟毒瘴中,为何只她着了道?

      和煦笑声再次响起:“林姑娘可是在奇怪自己究竟是如何着的道?”

      见林鸾眼露厉色却又无可奈何,她心中颇为快活:“林姑娘确实谨慎,吃的用的都只一味效仿我。”藕荷绣鞋轻盈迈进一步:“可林姑娘莫要忘了,即使吃的食物均为同物,可碗口杯沿筷尖,就无法判断了吧。”

      “你……”林鸾从齿间勉强挤出一个字,绛紫烟雾顺势涌进口中,顿时内里灼火,烧得她咳嗽不断,泪水泫然。

      “这药呀,无色无味,使银筷子也半分验不出来,可名贵着呢!”秋夫人再次翘起兰花指于空中点了一下,目光转向黑衣女子手中的圆球,慵懒补充道,“验不出毒只因这药还称不上是毒,还要再加上这东瀛秘制的水烟才能将其中药力发散出去。不过你放心,这药呀只会让你暂时失去知觉,妾身才不舍让林姑娘这么美的皮囊中毒受损呢!”

      笑意渐似鬼魅,一步一步向着墙边行去。林鸾只觉眼前之人越发模糊不可见,浑身上沉下轻随时都要栽倒在地。紧了紧握在手中的绣春刀,用尽仅存的几分气力挥去,嫣色血珠飞溅,于身旁的鲛纱屏风上画出刺目弧线。

      “啊——你你你!”秋夫人惊吓过度,捂着心窝慌乱后退,满鬓的珠钗叮当摇曳,呼出好几口长气方才定下心绪。

      殷红泅出,却因着那玄色飞鱼服而变得不甚清晰。只消一瞬,腿上的剧烈痛疼感便扩散至全身,直击灵台,杏子眼瞬时睁开,顿觉眼前豁然开朗。

      “林姑娘这又是何苦呢?平白糟践了如此好皮囊!”秋夫人恨恨切齿道。

      “身外之物,顾及得越多,反而会累及自身。”林鸾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

      秋夫人被呛了声,阴沉下脸不屑道:“你莫不是要以为,这样便能逃出去。你的身手不差,而我身后的这位虽不会言语可也不是什么吃素的主,上次的一箭之仇,她还记得真真的呢!”

      黑影女子双手握刀,半蹲下身子摆开架势,双眼无神却犹是狠厉,于眉间印出几道深沟。

      “再者说了,你现如今又受了伤,即使出了这屋子又能如何?外头还埋伏了许多府兵,料你插翅也难飞!”秋夫人玉手深深扣住掐丝暖炉,挑起一边嘴角不屑道。

      话音未落,刀风已起,须臾间,两柄狭长利刃相接,寸步不让。林鸾虽挡下了几刀致命杀招,可却因双腿乏力,手上力道跟不上而连连后撤,臂上腕间皆挂了彩。黑衣女子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眼神略带嘲讽,手上动作亦不停歇,又加快了几分进攻速度。

      林鸾见她兴致颇高,心中厌恶至极,世间竟有如此嗜血之人!再看那秋夫人,更是闲适,拥着她的手炉泰然坐在床沿上,兴味地观赏起来,好似再看一出难得的好戏。

      片刻恍神,鲛纱屏风卧倒激起阵阵尘埃,利刃破风而来马上就要逼至脖颈,林鸢赶忙反身避让,红光再起,撕扯开她背上皮肉,似有火焰熊熊滚过一般,叫她疼痛难担。

      可那人尝到血腥味反而更加兴奋,屈膝迎上,趁胜追击。刀锋杀意凛然,林鸾当即扑倒在地躲避,只听哐当声炸响,又一青花瓷器摇晃坠地,碎成斑驳小片,正好铺在林鸾翻滚的路径上。

      旧创未愈又添新伤,点点碎碎的刺痛感布满周身,此消彼长,林鸾拧起小脸倒吸一口凉气,以刀撑地强迫自己半跪起身子。殷红涓涓淌出,顺着刀刃绘成可怖曲线,于石色地面展开惨淡花盏。

      浓重血腥味扑来,秋夫人皱了皱鼻子,挥手落下两侧帷幔。黑衣女子笑得凛冽,比起腊月寒风有过之而无不及。黢黑眼珠在眶里上下打转,似乎很满意此刻林鸾的软弱姿态,横起刀刃,甩出点点血珠,刻意踩着那几朵血色花盏向林鸾步去。

      窗外应有北风烈烈嘶吼,屋内应是血色狼藉遍地,林鸾不知是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还是听觉乱了方寸。双手明明紧握着绣春刀,但又感觉不出它的坚硬触感。呛鼻的烟雾好似已经散去,却又好像仍旧纠缠身侧,看来这鼻子怕是要不得了。

      意识越来越昏沉,眼皮子格外沉重,仿佛绑上了千斤坠,直直要和那下眼皮私会。眼前景象不真切,隐约中那位蛇蝎美人还端坐在床沿上冲她和煦地笑着,而那提刀的煞星却一步步向着这头逼近,血痕下的银刃依稀照映出自己那双毫无生机的杏子眼。

      林鸾笑了,自己都分不清究竟为何而笑。身子绵软如落羽,飘飘然落在地上,面若白雪却无端染上绯色,瞧不出半点生气,只一双杏眼圆睁,空洞却又愤恨。

      人之将死,末了是否都会看见幻觉。外头好像有兵刃相接的厮打声,而里头这位从容不迫的秋夫人怎么慌手弄掉了暖炉,还有那位黑衣煞星,好像又同旁人扭打起来。

      会是谁呢?

      她好累,不如就这么睡去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血染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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