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尾》倦妩

4、第三章

　　哭什么呢？
　　……可是，眼泪停不下来啊！
　　何至于此呢？
　　……因为，因为已经，已经孤独了太久了呀！
　　可是，以前更难过的时候，也没有哭的这么伤心啊？
　　……那是因为，妖精是没有眼泪的，而那时候的我，根本不会哭啊！
　　彼时，他还只是个“它”，荒山上随处可见的赤色草狐，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身上的皮毛比其它的同类都更红，更艳丽。但这同时也带给它不小的麻烦：那些猎人们为了得到更多的钱，总是把它当做第一狩猎对象。对于那些得到皮毛的人来说，这也许只是收藏中并不珍贵只是足够漂亮的一块衣料，对于将要失去皮毛的它来说，这可实在是要命的事情。所以在它还是一只懵懂的普通狐狸时，为了食物为了逃脱追捕疲于奔命，哭泣啦流泪啦悲伤啦它一点概念都没有，每天能活下去就是一切，每活过一天当时还是懵懂的狐狸心就会快乐一天。
　　后来它意外开启灵智成了“他”，之后就茫然地踏上了修炼之路，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一只灵智初开没有师长教导没有同族交流甚至偌大的荒山上连个成精的同类都没有修行功法全靠自己摸索战斗方法全靠本能反应的草根妖精罢了，多少次修炼方式出了错战斗时身体反应跟不上意识导致命悬一线，他都只能靠自己硬抗下来才慢慢成为了整座荒山的霸主（毕竟整座山上除了他开启灵智认真修炼外都是一群没有什么修为最多有点儿灵性的普通动植物）。修为与智力的增长一度让他志得意满地想要做点儿什么，但狐狸天生的谨慎让他暂缓了这个疯狂的想法转而打算下山游历一番再做打算，而下了山，他才知道自己以前的目光多么短浅想法多么幼稚，人类有一句“坐井观天”大概就是专门用来形容他的，因为对人类世界的不了解一开始也吃了不少亏甚至有几次暴露了身份危及生命不得不仓皇逃窜，但他终究一一熬了过来并开始如鱼得水，还得到了“泓”这个名字。在游历中，他深刻的认识了人心的险恶，但也多次地见证过人性的光辉：他被自己所信任的人类出卖，却也被路过的陌生人救助，他经历过身受重伤被路边玩耍的熊孩子们戏弄追打的屈辱，也接受过落魄时路过的小朋友们送给他糖果或者零花钱的天真的温暖感动，被欺骗，被背叛，被欺凌，被打击，但也被帮助，被保护，被温暖，被照顾……有人在他坦诚以待之后变得小心翼翼甚至恐惧崩溃，但也有人在知晓了他的秘密之后仍旧相处自然乃至主动为他的身份做掩饰……除此之外的一路上，他还看到了蕴养在天真之下的残忍，隐藏在善行背后的罪恶，被无情的表象掩盖的柔软，被冷酷行为藏匿的挚爱，哪怕是众人传颂的大善人也会有隐晦的罪恶，哪怕是遭人唾弃的杀人凶手内心深处可能也有着一片圣洁的花园……人是他见过最脆弱的物种，也是他见过最坚韧的生物，简单至极也复杂至极，弱者弱到碰一下可能就死了，强者却可以强到纵横三界移山填海都不费吹灰之力，但是力量往往不是衡量一切的标尺，以弱胜强的例子比比皆是，仗势欺人恃强凌弱的家伙们也不少，有时候真觉得人类什么的不存在就好了那个世界也不会变成现在那样……但有时候又觉得只要人类存在，世界才有如此繁华盛景，就还有无数的可能，这也许，就是人类虽然弱小，却依然是世界的主旋律的原因吧？他在人间踽踽而行了近一百年，几乎送走了所有有交情的人类，尝遍了喜悦痛苦愤怒感动悲伤无助，最后一切都归于平静，还是回到了最初的荒山。可是啊，距离他离开荒山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了，这里青山依旧在，却早已不是家，所有的熟悉不熟悉的存在与痕迹，都被时光抹去了，他认识的动物植物们都过去了十几代，连山下总想抓他回去剥皮的猎人们，也早就成了黄土一抔。当年他是整座荒山上唯一的妖精，现在整座荒山都成了妖精的领地，方圆百里无人敢近，不知是幸也不幸？他只知道，从此他的心里开了一个洞，里面装填着的气体叫孤独。
　　再后来，他占了荒山山头，成了荒山妖精们口中的“火云大王（因为皮毛颜色）”，开始规范一方秩序，庇护一方水土，对妖物定下与人为善的规矩，与人类降下节制伐猎的条约，渐渐地荒山成了人妖和谐共处的一片乐土，他成了荒山附近人类交口称颂的“火云大仙（其实我想起了黄大仙噗）”……时间伴随着修为增长渐渐过去，他认为妖精除了寿命更长之外与人类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由简单到复杂，由孱弱到坚强，由懵懂到智慧。每个个体都是心性不一，个性不同，善恶，也从来只在一念之间。
　　他又有了许多朋友，有人类也有妖精，他们可以在一起，肆无忌惮的宴饮谈笑，玩耍出行，可是他心里的空洞，依旧越来越大，越来越空……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再快乐的时光也终究会过去，更何况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刚刚还在对你微笑说话的人（妖），下一秒会在哪里，会怎么样呢？得到的越多，失去的就越多，相聚的时候越热闹，告别之后就越落寞，人前的笑容越灿烂，人后的眼神就越清冷……负面情绪积压在他心里，撕扯着他的灵魂，催生出他的心魔。
　　还有一点，他一直想感受一下，“哭泣”的感觉。送给他名字的那个人说，看见他的时候，总觉得他的灵魂在哭泣，所以一直想要照顾他，保护他，治愈他内心的伤口。可是这个人，离开得比谁都早，伤他伤得比谁都深。其实无论是痛苦还是喜悦，愤怒还是感动，他都不会落泪，因为妖精，是没有眼泪的，就算是从眼眶里流出来液体，也只可能是血。
　　这样混乱压抑的心境，使得他的修炼事倍功半，修为开始停滞不前，这让他更加烦躁沮丧起来。手下的小妖精们建议他暂停修炼巩固境界稳定心境，毕竟他自踏上修仙一途开始进阶过于顺利，修为境界上升极快，与此相对的心境突破并不那么及时，修为与心境不符是修行者的大忌，再加上最需要闭关完成他的“道”的时候他跑去人间游历错过了，虽然不是没有好处，但毕竟错失了形成他的“道”的最好时机，现在放缓修行专注修炼一下心境才有利于以后。他听了。
　　却没有迎来突破，迎来了雷劫。
　　紫霄神雷。
　　没有尽头的落了下来。
　　不死不休。
　　八条尾巴散落一地。
　　千年修为几乎散尽。
　　生死交错间，他突然明白：所谓渡劫成仙，不过是一场阴谋。
　　一场，针对所有修炼者的阴谋。
　　万千年来，三界灵气日渐稀薄，修行不易，最终能修炼成仙成魔的更是万中无一。偏偏几乎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要修仙（魔），有资质的自不必说，没有资质的不择手段去获得资质，刚入门的恨不得一日千里，有所成的苦心孤诣要更进一步……所有人都忘了，三界中除了人间界，还有仙魔界，近年来多少天资卓绝的仙修魔修妖修佛修在各种莫名提高了等级的“天劫”之下身死道消，世人莫不叹息/惋惜/幸灾乐祸说这怕是遭了天妒，如今看来，怕是遭了“仙”妒吧。
　　不，还有更可怕的，他突然发现自己散落在地上的尾巴悄悄地消失了，妖丹里强行聚集起来的灵气也在一丝一缕的被缓缓抽离，甚至连妖丹本身也有要被剥离身体的迹象……这一切，都只说明了一件事。呵呵，世人都说神仙好，谁知道修仙修到最后，会成了那帮神仙的“修为大补丹”呢？真可怜啊，那群神仙们，连等他长出第九条尾巴都等不及了！仔细想想这却是理所当然的，他本身不过是普通的荒山草狐，一没血脉二没后台，偏偏修炼勤奋天赋也不错，虽然是自己领悟的功法但正是因为这样他竟是个正统的仙道妖修，修为纯净不说，妖丹也可以直接炼化吸收不用做多余的炼制有所损失，将近千年修为的仙道八尾狐妖，简直是天道赐予的活体修为丹，若是等到他真的进阶成了九尾天狐，恐怕神仙们就吃不了他（的修为）了。
　　被迫变回原形的狐狸龇了龇牙，眼角带媚，这些神仙大概没想到，一时性急，反而给了他逃脱的机会。他已经卡在八尾阶段很久了，欠缺的不是修为，而是心境，是他的“道”。如今被强行抢夺修为威胁性命，倒是让他领悟了自己的“道”，长出了第九条尾巴，积蓄起来的力量撕开了空间逃往异世，他在虚无空间里漫长的漂流中失去了时间感，虚无空间吞噬了他的大部分修为和躯体，只留下灵魂狼狈地落入异世，刚刚苏醒，就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绝望，这对夫妻的对话，足以温柔他的灵魂，也足以撕裂他的心。
　　那是他第一次哭泣，泪流满面的瞬间，在哀痛满溢的同时，又有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欣喜，终于，终于有人，无条件的，爱着他。
　　他以为这是他的村子，所以珍惜着仅有的善意，忍受了几乎所有人的恶意；他以为那是他的父母，所以无条件的维护他们，偷偷寻找着他们存在过的踪迹；他以为这是他的因果，所以对身后隐藏的监视者毫不在意，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灾难毫不逃避。却原来这其实不过是他的心魔，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的，他不过是个窃取了别人的身体，别人的身份，别人的人生不自知，还洋洋自得自作多情的小偷而已……想想也知道啊，他于这个世界，不过是一抹异世孤魂，是入侵者，怎么可能会如此顺利的降生在这个世界，还背负着此世支柱的气运？可他生生被心魔糊住了眼睛，看不透想不清，如此荒谬！若不是真正的气运之子的留下的痕迹，他不知还要错到什么时候！
　　想清楚了，就去做吧。
　　堂堂八尾狐妖，如何能被不属于自己的因果束缚？如何能被不属于自己的磨练磋磨？如何能被不属于自己的缘分……牵绊？
　　可是啊，为何会流泪不止，为何会痛苦难过，为何会……不舍？既为狐妖，又为何会被身为人的情感牵绊？
　　他只是，舍不得，而已……
　　傲娇了的巨大狐狸突然别扭的出声：『喂，狐狸小子你哭什么？』
　　『……九喇嘛，』一片漆黑的封印之地，身后摇晃着两条尾巴的火红色小狐狸突然出现窜进栅栏里面，直扑到巨大的九尾狐的爪子上，『我大概，必须要离开你了……』

作者有话说

　　被“虚无空间吞噬了他的大部分修为和躯体”，灵魂又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