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游戏》周琰

1、派遣回乡

　　从丰臣县到通润村，整整不到三十分钟的路程，现在已经用五十分钟，仍旧是堵在路上，没错，车子抛锚了，我低声暗骂一句：“妈的。”这时候车窗摇下来，一口大白牙在我面前格外晃眼，这是女儿的标志性笑容。
　　“爸，这天要下雨了。”
　　她要下来，这动作初有端倪的时候就被我看穿了，我想要阻止她，可此刻她已站在我面前，活脱脱的就像是一只乱蹦跶的兔子。因为下来的时候踩到了地上的狗屎，她暗骂一声：“妈的。”
　　女儿十三四岁的样子，出落的亭亭玉立，满脸的胶原蛋白，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那是随她的妈妈，虽然是极为不情愿，可是我必须得承认。我一直引以为傲的是女儿修长的腿，这绝对是遗传我的特征，她那长长的头发披在身后，将白色校服衬衫遮盖的差不多了，直在腰部位置左右残留着几个字，上面写着丰臣中学。
　　她的整个的身形给人造成一种错觉，就仿佛是将自己的年龄谎报了几岁，可是她身体发育的晚，胸部还是平的，所以并不难看出这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初中生罢了。
　　她的脚此刻正在旁边的沙土堆上开始摩擦着，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嫌弃。我将手中的扳手按在车轮上，拧上最后一颗丝，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说：“学校里，你也这样说话？”
　　女儿停下十分激烈的动作，回头望着我，她的眼神之中似乎是带着渴望的神情，我知道她想要问什么，这已经不再是第一次了。
　　“那倒不是，可是爸爸刚才不是也爆粗口了。”
　　这显然是十分聪明的搪塞，我竟一句话都无法辩解，我试图从诡辩论的角度出发，这样子能够让我挽回一点父亲的尊严，但是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了，我不知道是谁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我女儿可是一丁点都不一样，她大概是我的启蒙老师。
　　此刻，她撅着嘴巴，十分认真的望着我，我总以为在这个时候她的嘴里会有什么奇思妙想的话说出来，可是并没有，很明显，是我想多了。
　　“好了，现在可以回到车上去了，我们要继续出发了。”
　　她十分乖巧的钻到车子里去，车窗上面滴答着几滴落雨，看上去并不是十分明显，天气阴沉沉的，这雨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点点的在酝酿着。
　　远处的芦苇丛已经到达人体身高的长度，并没有人清理，在这种乡下的小地方，这样子的芦苇丛几乎是随处可见的。
　　“爸，要下雨了，还不走吗？”
　　她的声音格外的甜美，就仿佛是藏在棉花糖里面的音乐，你只要是听了，就能够毫无顾忌的抛弃一天的烦恼，我点了头，正准备发动引擎，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却是嗡的一声，紧接着我能够感受到穿过我上衣口袋抵达皮肉的震动感。
　　是我老婆打来的，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通信了，我有点胆怯，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将电话接起来。
　　虽然我们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办理离婚手续，可是我们已经分居半年了，她说是要去追寻什么独立主义，都他妈的是放屁，她的内心里藏着一个演员梦，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什么鬼样子。我通常是对此嗤之以鼻的，打着追逐自由的名义，将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责任弃之不顾，这便是我的老婆了。
　　“爸，不接吗？”
　　女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几乎没有准备的，我迅速将接通键按了下来。
　　果然是不出我所料，司空见惯的开场，一上来就是各种诘问，这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大起来了，扫雨器正在运作着，在我面前不耐烦的晃动，让我有些烦躁。
　　“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你怎么能够私自做主，你知道这对于我们的女儿来说，会丧失多少机会，我是不会同意女儿去那种穷乡僻壤的。”
　　她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我不反对，毕竟带着女儿回乡下，的确是我一个人完成的决定。
　　“我知道，这里的教育条件是差了点，可是这只是权宜之计，我都已经联系好了，到了那里直接办理手续。”
　　她是一个大大咧咧的性感女人，最拿手的便是河东狮吼，我以为这次还是同以前的无数次一样，接下来是她一顿劈天盖地的怒吼声和痛斥声，可是并不是，这安静的气氛让我有些不适应。
　　“离婚吧，孩子归我。我会让她有一个好的教育。”
　　我真是不习惯她这样子简单明了的概述自己的想法，我有些不耐烦了，离婚是迟早的事情，可是我不想要将女儿交给她那个无所事事的妈妈。
　　“你给女儿一个好的教育，你拿什么给她一个好的教育，再找一个男人，然后包养你们，这不可能，我不会让我的女儿叫另外一个男人爸爸。”
　　我尽量压低声音，可是这车子里面的空间实在是太小了，我只能够用双手捂着手机说话，妻子大声叫喊着：“如果不是你贪污受贿，事情会变成这样吗？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你现在被调遣回乡了，女儿怎么办？”
　　我已经完全没有耐心了，妻子说到了我的痛处，这便是我一直以来最不想要接受的事实，我迅速将手机挂断了，双手不自觉的放在方向盘上，我的情绪波动太大，虽然是在强忍着，可是以女儿敏锐的观察能力，早已经一目了然。
　　“你们又吵架了？”
　　我回头看着女儿，那张稚嫩的脸就像是一张白纸，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女儿开口，我也不敢问女儿会选择谁，我沉默着，然后笑出声音来。“没有，让咱们小心一点。”这笑容大概是太过于尴尬，女儿一眼就看出来了。
　　“妈妈不会来了吧，爸爸在骗我吗？”
　　我能够明显感受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僵硬住了，明确一点说，就是这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是我从前最为痛恨的，我想要让自己的面部肌肉放松一下，这明显有些困难。
　　“很快就能见到奶奶了。”
　　所有人都说，在孩子面前，父亲应当像是勇士一样，现在我选择当懦夫，我知道这是第一次，我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我成功的转移了话题，女儿没有继续问下去，她已经足够大了，她十三岁了，可以自己消化一些事情了。
　　“这次不回去了吗？”
　　女儿的声音贯穿着我的大脑，她此刻的每一个问题，对我来说，都回答的万分艰难，可是左右一想，至少艰难那说明还可以回答，但是现在我几乎是无法回答女儿的任何的问题的。
　　外面大雨滂沱，乌云遮天蔽日，到处都黑压压的，芦苇丛还上满了大雾，雨水不停的拍打着窗户，因为雾太大了，视线有些看不清楚，这一切简直是糟糕透顶。
　　那天在车上，女儿没再问其他的问题，这让我感到十分庆幸，像是一个侥幸招摇过市却未被发现的老鼠，直到我们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方向盘上，那真皮外套上生生印下我的手指印子。
　　因为提前打过电话来，所以妈拿着伞站在门口等待着我们，小美一见到妈，似乎是忘却了方才的烦恼，整个人都扑上去了，妈怕她着凉，迅速将伞遮在她头顶上，她望向我，嗔怪道：“不是都说了，这样子的天气，干嘛非得今天来？”
　　我摇了摇头，毕竟是调遣回乡，什么时候上任，不是由我说了算的。
　　妈牵着小美回到了屋子里面，倒是跟外面不是一个光景，我熟悉的暖黄色的光，我的房间还是井井有条的，至少是东西还是按照从前的摆放，妈好像是从未碰过。
　　我尝试着从书架上随手拿出来一本书，一层粉末状的东西黏在我的手上，妈也不知道大打扫一下，这上面有几十毫米的灰尘。
　　“乖孙女，我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艾叶粽子，烟熏的。”
　　她说话不是十分准确，她口中所指的烟熏的粽子其实是熏肉做的，阿美从小就是好这一口，自然是万分欢喜。
　　屋子前面坐落着一个大的天然屏障的芦苇丛，再前面便是一座高山，这里地势偏僻，原本居住的人还多一些，可是近几年，随着经济状况的不断下滑，这村子里面又没有什么发展的，大多数人都选择去大城市谋生。
　　“这村子里面还有多少人？”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显然还是将妈问住了，她叹了一口气。阿美正在津津有味的吃着早先准备好的饭菜，妈说道：“这几年务农不景气，又是多雨季节，本来是应当收成好些的，可是还不是那样子。大家觉得没什么前途，特别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出去了。”
　　这村子里面大多是还剩下一些鳏寡孤独和年老之人，这些人都是守旧派，不太能够接受新鲜的事物，这倒是让我有些失望，或许我妻子说的对，这里的条件的确是不太适合小美的教育。
　　妈似乎是已经猜到了我心里想的什么，她走到我面前来，故意压低了声音。
　　“毕竟之前是在好学校读的，来这里不知道能不能够适应？”
　　妈的眼里全都是担忧，年纪大了，人就是爱多想，这本来应当是我该做好的事情，不该再让妈操心的。
　　“奶奶，你做的菜太好吃了。”
　　小美的声音传到我和妈的耳朵里面，我没有说话，妈像是往常一样，匆匆忙忙的，不断的往小美的碗里夹菜。
　　小美似乎是吃饱了，她伸了一个懒腰，这才注意到我手上的一本旧书，她的眼睛里散发着太阳一般的光芒，看样子兴趣正浓。
　　“是变态心理学，爸，你以前还好这口呢？”
　　我迅速将手中的书本藏在身后，傻呵呵笑着。
　　“以前读大学的时候看了两眼，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这种类型的书了。”
　　小美已经跑到我面前来，她的一双丹凤眼正盯着我，仿佛是一个狩猎者在聚精会神的窥探着自己的猎物，不，应当说是光明正大的。女儿的嘴里总是会冒出一些大道理来，看上去像是没用的废话。
　　“听说这种书会让人变得多疑的，爸爸的多疑是从这里开始的吧，妈妈十分不喜欢呢？”
　　她的话显然是超出了这个年龄范围孩子的认知，她此刻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在打量着我，从一定角度上看，女儿看待问题要比我成熟的多，甚至有时候她才像是大人。
　　我与妈对视一眼，眼神中全然都是求救的信号，妈笑着，她专注于每天重复于一切家庭主妇做的事情，煮饭收拾打扫，她是一个十分规整的人，可以说是轻微的强迫症，一切的东西要规制到原本的位置，才能够放松下来。
　　“小美说的对，你啊，有时候的确是有些多疑，不过这没什么不好，你们当警察的不都是这样子吗？”
　　妈将碗洗刷完毕，她先是用消毒毛巾在碗和盘子上绕着圈擦拭着上面的水，紧接着小心翼翼的放到橱柜里去，随即将两个沾满油污的手在围裙上随便抹了两下，上楼去了。
　　小美的身高刚刚好到我的胸口位置，再长高一点，就已经和她妈妈差不多的个头了。
　　“你是个大孩子了对不对？”
　　这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对答方式，一般来说，只要是这样子的开场，一定是有很沉重的事情，或者说是什么责任性的东西落在小美的肩膀上，我惯于这样子开场，小美似乎是比我自己还要清楚。
　　“爸不用绕弯子了，直接说就好了。”
　　现在换我眨巴着眼睛了，我往往和小美对答如流的时候，会产生一种自卑感，就仿佛小美是以大人的方式在同我对话，我就更加觉得自己没有行驶好父亲的责任。
　　“嗯，我是说，这里的条件可能艰苦一点，但是小美的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明天小美就可以以转校生的身份去新的学校了，可能没有熟悉的老师和从前的玩伴……”
　　每当有难言之隐的时候，我都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的将谈话的内容拉长一点，这样子可以成功的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到了重点位置的时候，才能够掉以轻心，可是这一招在小美的身上完全不奏效。
　　“爸，不是都说小美是大孩子了，大孩子就该有大孩子的样子。”小美的官方式的笑容再次绽放，那一口如陶瓷般的大白牙在灯光的照耀下更为引人注意，她一旦笑起来，眼睛就会弯成月牙的形状，在她的齐刘海的下面，极为耀眼，就仿佛她的眼睛也会笑。
　　一切的工作都太过于顺利，这让我有些惴惴不安。
　　小美伸出手来，她的小手攥成拳头，和我的手对碰了一下。我记得从前带着小美玩卡丁车，只要是我们赢了，就会像是男孩子那样碰拳头，对于这一点，我的现任妻子很是不满意，她觉得我是重男轻女，将小美当做是男孩子来养活。
　　我陷入沉思之中，动作十分僵硬，忽觉头顶一阵重击，竟然是小美一拳头袭击在我头顶上，语气有些嗔怪之意：“爸爸不是说要像男子汉一样吗？一点事情而已，会过去的，爸爸要像战斗中的勇士那样。”
　　前面我的确是跟人说过，小美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的大部分的世界观都是在她的言语之下形成的，有时候我觉得小美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一切都是我带给她的，可是她又反作用力，来影响了我，说到底，这是一个关于哲学的问题，难以探究。
　　“小美，来睡觉了。”
　　妈正在楼上呼唤着，客厅至卧室的拐角处有木质楼梯，那木板已经很多年了，上面有些滑，我常常提醒母亲找人修一下，她总是用各种理由搪塞，一来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住多久，便是凑合凑合。二来换木质地板需要许多钱，她不舍得。
　　小美跑上楼梯，再倒数第二梯的位置她停下来了，我那时候大约能够感受到她心里的紧张，面对一切陌生的环境，来自一个孩子的恐惧感还是无法藏匿的。
　　我抬头，将视线落在她的眼睛中间的那颗黑色的痣上面，在她一副认真样子的时候，吸引人眼球的不是那双会笑的眼睛，而是那沉默着低调生长的痣，它在她的上皮组织悄无声息的扩张着自己的领地。
　　“我相信爸爸。”
　　伴随着我脸部神经的抽搐感和紧接而来的僵硬的面部表情，女儿的背影已经迅速消失了，女儿这般年纪，不应当知道这么多的事情，内疚感像是扑面而来的汹涌海啸，势不可挡，贯穿了我整个的头脑。
　　妈安置好小美，从楼上下来，她十分熟络的走到厨房位置，端过来一杯水顺手递给我，叮嘱道：“不管之前发生什么事情，到这里从新开始吧，张天光听说你被调遣到这里来，一早就约见好了，明天送完小美就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