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城》汝鄢行歌

15、第十五章

　　荆烛虽然暂时打发走了，姒重英心中却还心绪难平。

　　二十年前她也就九岁，说起来还是个小孩子……可不知为何，在那个叫做“阿苏来”的女子消亡的那一年她痛苦不已，之后便几乎不记得关于她的事情了，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空落落的。

　　之前朝堂盛传天师千雪乃是总天师和阿苏来的私生女，究其原因大概是千雪的长相和阿苏来几乎无二、并且还成为了总天师千年来第一个徒弟吧？如此恩情，联系起陈年旧事不免暧昧，也难怪别人越说越像。

　　之前姒重英不敢提这事儿，就是顾忌千雪作为谣言的当事人，自己贸然询问显得无礼，如果触怒千雪要跟她绝交……姒重英是万万不愿意的。何况荆烛不经意间道出了阿苏来之名，倒是让她迷迷糊糊想起了一些事。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千雪家门口，这一次却不敢敲门。

　　天降小雨，雨丝纷乱绵长，烟雾蔼蔼沉沉，把大千世界都模糊掉了。

　　雨并不大，只是天色渐晚，千雪家好像被泼了一层蓝绿重色，透出一股亘古悠长的寂寞来；姒重英呆呆地站在那木门口，一时间千头万绪，心乱如麻却又说不出话来。她头发尽湿、黏在脸上，额心的朱砂痣被水洗过，透出粼粼的鲜红色。

　　她在想什么，又好像不敢想什么，只能停留在原地。

　　许久之后，门扉动，故人来；千雪就站在她对面，手里举着一把绘了纯白栀子花的四十八骨紫竹伞。

　　她也不动、不说，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姒重英；那双浸透鎏金色泽的眼瞳那般沉静淡然，姒重英看着看着，纷乱的心便慢慢静下来。

　　一时间只有微凉的雨在下了。

　　她能听到风声、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池塘里的水声、还有锦鲤吐出的水泡破碎的声音……万千世界细小的声音纷至沓来。

　　她们静默了许久，姒重英微微低下头，声音略带沙哑地说：“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些事，我想问你、和你说会儿话……但我又不敢。”

　　千雪也垂下眼，把伞举向她，侧开身体：“重英君，请进吧。”

　　这便是同意了。

　　姒重英看着她昳丽无双的脸庞，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慢慢踩着步子走进来，入目的是前院的池塘，水是深蓝色的，间或有各色锦鲤游走其间，水面上还有睡莲的叶子。

　　到了夏天，这里就会开出妖冶的花吧？

　　那个时候能再来赏花就好了。

　　她想着，脱了鞋和千雪上了走廊；千雪把伞放在柱子旁边晾着，不消多时便泅出一道水痕；姒重英也站在廊上，脚下撒着水珠；她低头垂眼的模样就像一只冻傻了的大狗，主人不发话自己连动都不敢动。

　　千雪拿来一块毛巾给她仔细擦拭；她擦的很认真，一点点拂去姒重英身上的雨水，力道也轻柔，唯恐将她伤到一样。姒重英冰冷的脸贴着柔软的毛巾，居然有些困倦，微微磨蹭着便想要睡。

　　千雪微微一笑，把毛巾塞到她手里。

　　“我去叫紫姑给你拿一套干净衣裳，也许会有些小了。”

　　“不碍事。”姒重英轻轻说。

　　两人穿过游廊，走到跨院推出的花园上——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空廊，空廊外面就是植株花草，平日里她们便在此处喝茶谈天。

　　今日有些不同，姒重英见她拉开空廊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干净宽敞的茶室。千雪家的几乎都是纸门，就算门扉关闭也仍然有光。姒重英看见茶室中间有一张小方桌，上面放着水汽缭绕的茶壶、摆好的两盏茶杯和中间的一摞松子糖，仿佛那茶已经滚烫地落入她肺腑之中，说不出的酸涩熨帖。

　　千雪早就知道她今天回来，甚至早就猜到她想问什么、说什么。

　　她没有生气，没有反对，只是一如既往地招待自己，无论风霜雨雪。

　　两人坐下，紫姑还未来，姒重英便还是穿着那身湿淋淋的衣服；只是茶室温暖，角落还烧着银丝炭，无烟无味，应是贡品。

　　千雪给两人倒了茶，姒重英接过，喝了一口，之前的寒意便一扫而空了。

　　“自己做的龙珠花茶，驱寒的，”千雪放下茶壶，静静看着她，“重英君想说什么？”

　　姒重英捏紧了茶杯，最后还是放下；她抬头看着千雪，这回没有犹豫，只是缓缓说：“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听说是家家在怀胎的时候害病所致；从我有记忆开始一直没有断过药，像是碗大的苦药，喝下去都不带皱眉的。”说到这里，她觉得好笑似的笑了出来。

　　千雪倒没有笑，只是凝视着她：“重英君受苦了。”

　　“没有受苦，都过去很久了，我都忘了那药是什么滋味了。只是那会儿父母都担心我养不大，长姐也时常忧心；那个时候我很想多活一会儿，哪怕一两年都成……”

　　说到这里，姒重英眉目柔和，像是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之中。

　　“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我极少出门。小孩子嘛，不能玩耍难免觉得苦闷。后来父母亲实在看不过了，便将我带了出去，因为那一年正巧百年国祀，天机宫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要在瀚京天坛上跳祭祀舞。”

　　听到这里，千雪的手指动了动。

　　“对了，我想起来了……当年跳的是《东皇太一》，独舞的人叫做……阿苏来。”

　　她喃喃，模糊的记忆里那无双的幽魂和眼前人一点点重叠起来——

　　“当年名动京华的女天师，阿苏来。”

　　千雪低下头，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

　　“重英君也信外面的谣言吗？说我是总天师和阿苏来的私生女……”

　　“我不信！”

　　“……”

　　“正因为我不信，所以、所以我才想向你求证！”姒重英有些激动，“我想不起来了，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阿苏来怎么莫名其妙就被处死了？为什么她会被皇室抹去……为什么……你——”

　　千雪抬眼，静静看着她，看的姒重英一滞，不知所措地闭了嘴往后坐好。

　　“重英君……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阿苏来的事呢？”她轻声说，低沉动人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明明素不相识，她是不是死了、怎么死的，这些事情和你有关系吗？还是说你只是觉得好奇呢？”

　　“不是……”姒重英的声音有些哽塞，“我、我很难说出口，也许你也终其一生都不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

　　“但是阿苏来她、阿苏来……对我而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

　　千雪诧异了。

　　“那个时候，我的身体实在是太差，千雪，你可能不懂，那种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缠绵病榻的感觉……我没有朋友、甚至不知道大将军府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每天看着长姐和父母来来去去，只能羡慕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小时候我一直觉得活着和死了没有太大的区别，我不怕死，只是怕死的太快家里人伤心，所以想努力活下去……但我从来没有领略过活着的乐趣，就连想出门玩耍的心都因为关在房里的时间太长而淡下来了。直到……直到六岁那年，我看到了阿苏来跳的《东皇太一》。”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深处好像迸发出璀璨的光亮：“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优美的舞蹈……庄重而又神圣；我在人群之中看着她，好像真的能看到东皇太一被她的舞蹈感动而亲临人间……事后我在想，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也从没见过那么具有感染力的舞。也许在旁人看来阿苏来的舞只是好看而已，但是对我来说，那是我第一次鲜明地感觉到了‘美’的存在，是她……给了我活下去的乐趣和动力。”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姒重英浑然不觉得累，只是又喝了一大口茶，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杯，不自觉露出极温柔怀念的笑来：“很蠢吧？就因为看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跳了一支舞，居然就能鼓起勇气活下去之类的……但是没有她的话，我可能真的……真的很早就死了。”

　　“九岁那年，阿苏来被处以火刑，于是我重病了一场却奇迹般熬了过来，从此再也没有生过病，身体渐渐强壮，之后便入了羽林军。”

　　她长呼了一口气：“我说完了……就是这么无趣的原因。”

　　她一时忐忑，不敢抬头去看千雪是何种表情；她怕看到她讥讽的眼神、也怕看到她无言以对的脸色。事实就是她和阿苏来没有交集，连一面之缘都没有；阿苏来到死都不曾知道有一个小女孩儿曾经那般仰慕她，而姒重英呢？只是被人抱着，在人山人海中遥遥一望，看那个名动瀚京的女子，像是在看遥不可及的天上明月。

　　她不曾拥有月亮，只是被月光照耀到的芸芸众生之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