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十问》犬兮

1、世界上最后一位老人

　　你有没有发现，医院中就诊老年病的候诊区，坐着的全是年轻人。
　　医学水平发展实在很迅速，如果回到2020年，人们一定难以想象，药物不仅能延缓衰老，它甚至已经能使你永葆年轻了。
　　这自然不是长生不老，只有皮肤和部分核心肌肉群可以年轻，一种叫做阿莫东林的药使它们不断地自我更新，然而脏器的老化是无法阻拦的。
　　阿莫东林初初问世时价格不菲，只有富人才能终身拥有年轻面容，不过经历了一场大型的名为“人人都有年轻的权利”的抗议示威后，阿莫东林已经是白菜价了。
　　衰老成为和死亡一样令人畏惧、不敢想象的词。
　　我成为世界上最后一位老人。

　　为什么不买药呢，其实我也是挺有钱的。
　　只是我的早逝的妻子临终一番话，使我下定决心要老去。
　　“阿城，我走得早，只愿天堂再见你时，你是白发苍苍七老八十的模样，那么你就做我的祖父，好好地疼我宠我，补上在人间的缺憾。”
　　她说这话时还是个不到三十的小女人，语气里颇有俏皮的撒娇味儿，我却认真答应了。

　　信步在大街上，我是众人口中的“阿城爷爷”，呵，一帮比我差不了几岁的家伙披着个年轻的皮囊，也好意思这样唤我，老不羞的。
　　我知道“年轻人”们与我实实在在只有一层皮的差别罢了，他们同我一样，脏器在老化，会在深更半夜咳嗽起来，会渐渐爬不动山，会佝偻，甚至会大小便失禁，要穿上尿不湿。
　　我不过多了皱纹和老年斑，“年轻人”们看我，却仿佛是失去了整个人生。带着自以为是的悲悯，轮番慰问我，嘘寒问暖，还送来一大包阿莫东林。
　　眼下我正被一群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不由分说地扶到轮椅上，尽管我四肢健全，腿脚也利索地很。
　　他们推着我来到一个舞台前，豪华地很，一个小伙子在我听力正常的耳畔大喊：“阿城爷爷！这是春节联欢晚会的现场！您听得见吗！”真是震耳欲聋。
　　舞台上是光鲜年轻的躯壳，谁知道里面藏着怎样衰朽的老灵魂。每一个节目完，表演者们要捧着一束花送给我，主持人抑扬顿挫地讲述着，世界上最后一位老人，如何如何地被大家悉心照料着、关怀着，我被要求摆出慈祥的微笑。
　　放屁！我凭什么对着这群伪青年——甚至正畏惧地打量我的皱纹和色斑的伪青年——露出微笑！
　　我只想站起来推开轮椅，拿起手边没用的装饰性拐杖指着他们：“我们都一样！我们都一样！你以为衰老是什么？你以为自己不再经历衰老吗？”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身边的“年轻人”以为我要昏厥、要窒息、要哮喘，紧张地伸手来掐我的人中。我睁眼挥开他的手，我看到他眼中明显的嫌恶，怎么，摸到一张褶皱的皮肤是这样恶心的事吗。
　　我微笑，缩在轮椅上，装出孱弱的样子，故意颤巍巍地伸手同他们握手。我配合的表演使多愁善感的女主持心疼到落泪了。
　　呵。春晚圆满结束，铺天盖地的悲悯同情涌向人们为我筑成的养老院。

　　我在养老院里又度过了许多年，记忆力衰退使我想不起有多少年，总之去现场看了许多许多个春晚。
　　“阿城爷爷！今天是您的百岁大寿！您听得见吗！”有个小伙子在我耳边喊，我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声音。
　　我照例被扶上轮椅——现在是不得不坐轮椅的了。在舞台前坐着，微笑，做出幸福的表情，天知道我的视力退化，只能看见一片乱七八糟的光影。
　　这群围绕着我转的“年轻人”们，一定不是最初那一批，因为我确信最初一批中一定有人已经老死了。
　　当他们围绕着我嘘寒问暖时，没有人知道我卧房的灯已经坏了一个月，人工智能机器人照顾我日常起居、陪我断断续续地聊天，但是机器人不会换灯泡，他说自己没有这项功能。
　　可是，我也没有力气说话了，没有力气一口气说完：“小伙子，请帮我换个灯泡吧。”慢慢说的话也许可以，只是没有人，没有人俯下身耐心地听我说完一句话。
　　我看不清这个世界了，没有灯的卧房成为我感知时间的方式。眼前的光变红、变暗，我于是知道日落了，夜晚到了。
　　我看见自己的终点，无边黑暗中一点点微光，比秉烛之光还要微弱。

　　“世界上最后一位老人——阿城爷爷于昨日23时左右去世，死于心力衰竭。阿城爷爷的去世有着划时代的意义，从今日开始我们将正式跨入一个年轻、繁盛、充满着生命力的新时代！”

作者有话说

　　如何面对亲人的衰老？如何面对自己的衰老？
看望很久没见的外婆，半夜里听见咳嗽声，失眠后脑子里开始构思这篇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