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幽篁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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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道白娘子爱的人是许仙，不惜倾尽西湖之水，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却不知世人都错了，那白娘子恋的人哪里是许仙，他不过只是一段进退两难的劫罢了。
公子，你站在我面前，月白华服，眼睛明如星辰，面色艳若桃花，眉间一点朱砂痣，丰姿绰约，恍若天人，怕是那天上月华也愧颜，你皱皱眉，怎么，公子不信？那如若不嫌，愿请公子坐下小憩，听奴家慢慢道来。
你点点头，在石桌的一旁缓缓坐下，一阵风吹过，满竹林沙沙声，云袖拂过，桌上便多出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你的眉眼间有稍许错愕，我掩面轻笑，“公子勿惊。”
奴家本是这竹林深处一条修行的蛇，此外还有婆婆和姐姐，婆婆是山中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亦妖亦仙。姐姐是另一条蛇，我与她一青一白，婆婆唤她素贞，而唤我青儿，我与姐姐在这林中自由自在，白日里玩耍休息，夜里便集月之精华，苦行修炼，只愿像婆婆说的那样，一日成仙。
直到有一天，来了个和尚。
我至今仍记得那日的傍晚，红霞漫天，天空从来没有那么红过，如同疯狂地燃烧着大朵大朵的莲，妖红似血，霞光染红了林子里的每一根竹，每一片叶。
业火红莲，万劫不复。
我与姐姐痴痴地望着天边，陶醉于那片绝望的美，竟忘了先人的警语。“素贞。青儿快逃啊……”婆婆骑着带血的文狸，奔到我们面前，我看到她的胸前已红了一大片，艳如天上红莲。“他已经杀光了这林中所有的妖怪，如今只剩下你们了，快……”话未说完，婆婆的身体和那头巨大的文狸一起向旁边倒去，背后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那是一个凌空而立的和尚，月白色的袈裟在风中猎猎作响，眉心一点朱砂，容貌倾倒日月，只是那双眼，不带一丝情感，竟比那千年死水还要沉。
“妖孽！”
一道蓝光向我们袭来，我和姐姐猛然醒悟，向两边退去，可那蓝光分成两股，各追着我和姐姐，眼看是躲不过了，我转头望向姐姐，她也停了下来，只是目光竟直直地看着那和尚。姐姐……我轻笑，闭上眼睛，倒不如不见的好，没有预期的魂飞魄散，眼前一片金光闪过，硬生生地把那两道蓝光挡了去，一个声音在天上响起，“法海，你执念太深，杀孽过重，这天下妖怪，不分好坏皆被你除尽，如今还杀了已修炼成仙的山鬼，引发天怒，现将你打入凡尘，经三世浩劫，保护善因，多积善果，抛却执念，切记切记！”
“佛主，这是为什么，妖便是妖，人便是人，妖永远都是以媚诱人，我杀尽天下妖孽也是为了替天行道为人间除害，为什么我却错了，佛主啊……”
我看到那和尚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表情执拗而疯狂，满身的袈裟随风而张，在一道强烈的佛光中，身体渐渐遁去。刹时血色霞光散尽，月华满地，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姐姐紧紧地抱着婆婆的尸体，骤然仰天长号，如同猛兽。第二天，我们把婆婆葬在林中最粗的那根泪竹下面，在坟上细细植了她身前最爱的各种香草，立一木碑，以血为墨，书曰：花冢。
“青儿，我们去找他……”
阳春三月的西子湖边，正是郊游的好去处，风吹柳动游人络绎不绝，垂髫仕女，风流公子，雕船画舫，如在画中。桥上走来一青一白两位姑娘，白衣女子云髻高耸，白纱云袖撒了一地，面容妩媚娇艳，羞煞芙蓉牡丹，青衣女子清新俏丽，笑脸盈盈配上那身青色云罗，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就连这看惯了风月美人的杭州人，也都忍不住驻足多看上几眼，连称妙人。
“姐姐，这天怕是要下雨了？”姐姐点头，“回去吧！”
刚上船不久，船舱外便已是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地哪里是天，岸上有一人大力挥舞着双手，似是叫船家，姐姐低低一笑，“船家，靠岸。”
那人匆匆上船，一副书生打扮，眉清目秀，一面扭着淋湿的衣摆还一面抱怨这天气，“公子，外面湿冷，还请暂进舱中避雨。”姐姐挑开竹帘对那书生桀然一笑，笑容妩媚之至，倾城倾国。那书生早已呆住，痴痴地望着姐姐，我冷笑一声，“哼，呆子！”“青儿，不得无礼！”姐姐轻叱，我扭头入舱，“公子请进。”那书生顿时红了脸，喏喏地随着进来，在垫子上正襟危坐，姐姐轻笑，“公子不必拘束，敢问公子，可是本地人？”“小生许仙，钱塘人氏，不知，不知二位姑娘芳名？”“妾姓白名素贞，这是舍妹小青。”不想那许仙竟慌忙站起，对我们作一大揖，“白家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哈哈哈哈……”我大笑出来，这许仙真是一呆子啊！姐姐瞪了我一眼，却也忍不住掩面轻笑，许仙的脸更红了，正值尴尬，突然船家高呼：“许公子，你到了。”
许仙匆匆出舱，姐姐忙拿了把伞追了出去，“公子慢走，此时雨大，这把伞先借与公子，他日送到城南白府即可。”许仙呆呆接过伞走上岸去，仍不忘回望几眼，直到船离了老远方才转身，不一会，雨停了，阳光瞬间普照，姐姐脸上盈盈含笑，船家登时也兴起，缓声高歌：“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春风熏得游人醉……”
第二日，许仙果来还伞，姐姐满眼欣喜，热情款待，此后他更是成了这府上的常客，整日与姐姐花前月下，吟诗作对，好不亲密，三月之后，姐姐与许仙成亲，满院点起红灯，洞房花烛。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姐姐还是一身素衣，许仙只当是姐姐喜欢白色，并无计较。
姐姐婚后的日子幸福美满，夫妻恩爱一日胜似一日，只是我再也忍不住，一天趁许仙外出，我闯入姐姐房里，她正在为许仙缝衣服，我怒极，“姐姐竟忘了婆婆的大仇未报，不去找那转世法海，却与一个凡人在这里做恩爱夫妻，姐姐这是安的什么心啊！”
姐姐放下衣衫，仰面望着我，眼里竟有几许嘲弄，“青儿这是嫉妒我吗？别道我不知道你喜欢相公！”我一时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姐姐，想不到她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一种被人拆穿的羞辱感立即袭上心头，我冲出房门，是啊，姐姐，我喜欢许仙，可你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
五月初五，端阳佳节，许仙一早便拉上我出门，来到城里最大的一家首饰店，他挑了一枚金钗，“青儿，你看这钗子漂亮吗？”我诧异地点点头，他随即竟把钗插在了我头上，“恩，戴上也挺好看的。”我的脸上一阵燥热，“青儿啊，今天是端阳节，我想给娘子买只钗，我早就看上这支了，如今你也说好，那就要这支吧！”
我的心顿时寒了一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我愤怒地把钗子拔了出来扔在许仙手里转身走开，他忙付了钱追出来，“青儿你怎么了，等等我啊……”走了一阵，我停下来，转头看着他，笑靥如花。“姐夫可知道姐姐最喜欢什么？她最喜欢喝雄黄酒，从前每逢端阳，我们全家都会喝雄黄酒，不醉不归，只是如今嫁为人妇，不便说罢了。”许仙喜笑颜开，“我还当是什么呢，娘子也真是，我这就去买！”
当夜下了很大的雨，电闪雷鸣，屋外的荷花池不一会就涨有尺余，端午下雨，必为丰年，民间谓之“端午水”。我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大雨，姐姐，别怪我，我只是想让我们都清醒一点。
一道闪电让姐姐的脸看起来愈加苍白如雪，她走到我面前，扬手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是你让许仙去买雄黄酒，如今他已被我吓死，你满意了？”我捂着脸，血顺着唇角流了下来，我大笑，“哈哈哈……许仙死了！你们结束了！我们也该走了，不用在这里整日作戏，哈哈哈……”姐姐叹了口气，“你可知，许仙就是法海的那个善因啊……”我的笑声戛然而止，大脑里空白一片，望着姐姐白色的背影消失在我面前，只记得她说过，她要去找南极仙翁求取续命灵芝，让许仙生还，只有许仙活着，法海才会出现……
一瞬间，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只是姐姐精心编织的谎言，在里面陷得最深的不是我，不是姐姐，而是许仙！
三天后，姐姐拿回灵芝，许仙也幽幽转醒，姐姐笑着说：“相公，那只是一段白纱，不想你竟吓得晕了过去。”许仙信了，毫不犹豫，无论姐姐说什么他都会信，因为他太爱姐姐。
法海果然出现了，除了法力减了一半外其他的仍不输当年，比如说容貌，比如说执念。姐姐看着他，妩媚地笑，“法海啊法海，多年不见你还如此执着，可你又能将我们怎么样呢？他是我的丈夫，如今我还怀了他的骨肉，哈哈哈哈……”
“妖孽！”法海的神情仍然不起一丝波澜，许仙挡在我们面前，“臭和尚，不许你伤我娘子，这辈子她都是我娘子，不管她是人是妖！”闻此姐姐更是笑得厉害，笑声摇落了这满树的花，满树的叶，极至的容颜，如同开到荼靡的花，肆意绽放得不顾一切。但她的眼，却只是望着法海，痴迷而绝望。法海的眼睛依旧深沉而寂静，“妖便是妖，人便是人，施主只是暂被迷惑，望能早日觉醒，回头是岸，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三个月后，法海劫走许仙，姐姐也已临近分娩，姐姐冷笑，似是早已知道有这一天，“青儿，我们去金山寺！”“姐姐，可是你的身子……”姐姐转头看我，眼神疯狂而怨毒，让我不寒而栗，“是，姐姐。”
我与姐姐上了金山寺，法海仿佛料到我们会来，已坐在阶前打坐，双目微阖，仙姿风骨，不似活人，却更像是那千年寒冰雕出的一尊冰佛。姐姐轻叹，看着法海的眼神依旧痴迷却又多出了几分怜悯，“法海啊，你其实什么也不懂，为佛你不懂慈悲为怀，为人你不懂情是何物，纵然是个风姿绰约的天人，却不过只是佛前的一尊顽石，你连妖都不如，至少，妖还有情！”
一阵风吹过，吹乱了姐姐的发，她的声音凄凉而哀怨，她的眼里，竟流出了一滴泪，婆婆说过，妖的眼里，只有一滴眼泪，一辈子只会为自己最爱的人而流，我望着我的姐姐，她此刻好美。法海睁开眼睛，那张千年不变的脸上，竟起了一丝波澜，“妖孽，休得胡言！”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只有风吹在发间裙裾发出的沙沙声，山雨欲来风满楼……
姐姐突然脸色一变，一掌把我推开，“青儿，快去找许仙，和他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回来。”待我回头，已被隔开好远，姐姐用法力引来西湖水做了一面水墙把我挡在外面，她正在和法海斗法，我转身，朝寺里飞去，姐姐，我一定会找到许仙，只有他才能制得住法海。
金山寺的僧房成百上千，我一间间地找，寺里的和尚并不敢抵抗，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人，而我是妖，只是他们也不肯交出许仙，我一怒之下把所有的房顶都掀开，和尚们惊叫着抱头乱窜，终于，我看到他了，一身青色袈裟，姐姐，我找到许仙了。
我飞到他面前，许仙大喜，“青儿，娘子呢？”我轻笑，姐姐的眼中只有法海，而许仙的心里也只有姐姐，至于小青，什么都不是，我轻叹，拉起他往外飞去。没想到外面的水因为法力的减弱不受控制已向外倾泻而出，迅猛的水势冲入城镇，人间一片哀号，四周都是水，找了好久，我总算找到了姐姐，她下身的白纱早已殷红，无力地倒在台阶上，她看着我，声音气若游丝，“青儿，为何不带着许仙走，你不是喜欢他吗，为何还要回来……”我笑了，姐姐，我们一起走，我们回竹林，继续待在婆婆身边，做两条快乐的蛇妖，姐姐，我这就带你走。
我反手一剑，许仙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微笑着，把剑抽离他的心脏，许仙，你可知青儿心中有你！许仙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我的眼里，落下了一滴泪，姐姐，我们两个今日都落泪了呢，一个为了法海，一个为了许仙。
许仙死，法海必亡，因为许仙是法海在世必须要守护的东西，失去了他，犹如灯失其芯，灰飞烟灭。法海的眼也在许仙断气的那一刻缓缓闭上，姐姐微微地笑，笑容干净明媚不带一丝负担，她说，青儿你真傻，你以为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得到从前吗？
我看着姐姐用她的剑沿着自己的小腹切下，从里面掏出一个沾满血的婴儿，她挥剑斩断了婴儿的脐带，依然对我笑着，青儿，我们不愧是好姐妹呢，都爱上了自己不该爱的人，青儿，帮我照顾好我的孩儿，他的名字，叫世宁！姐姐说完把剑向自己心脏刺去，我狂叫，姐姐……
世宁，一世安宁。
太阳快要落山，阳光贪婪地触摸着你的眼你的眉，桌上的茶还在散发着热气，我的故事讲完了，你信还是不信呢，公子，不，应该叫你世宁，或是法海，二十年前，姐姐不惜亲手杀了自己亲生孩儿也要将你的魂魄封在他的身上，只为不让你魂飞魄散，二十年后，你循着前生的执念来杀我这世上的最后一只妖，我闭眼，动手吧，我等了你二十年。
等了好久，却未感到预期的痛苦，但闻一声轻叹，“许是，我真的错了！”待我睁眼，已不见来人，我拂开旁边那丛障眼的草，露出了一块晶莹的墓碑，最后的阳光照在碑上反射出几点不确定的光芒，我的手轻轻抚上碑上的字，姐姐，我们这一世到底得到了些什么呢，你赔了一条命，我丢了一颗心，值得么？我莞儿一笑，拂袖走入深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幽篁里
